《短片 Short Film#2017》：散文〈那一夜星光燦爛〉

文/楊双子



曾經有過這樣的事情。月光照路的深夜，我們沿著伸往屋頂的鐵梯登樓，在粗礪的水泥瓦片上面躺了一夜。摸黑穿越陽台的時候，我們心底閃過同個念頭，狗怎麼都不見了？但我們誰也沒有開口。那一夜，是一九九九年七月二十九日。不，跨過午夜，算是七月三十日。那是後來被稱為七二九全台大停電的一夜。

那是我們國中畢業的夏天。

畢業的一年半以前，阿嬤過世了。一年以前，爸出走。留在家裡的是小龍。電話裡爸說，「以後有小龍照顧妳們。」小龍是阿嬤的妹妹的兒子，我們應該叫表叔，但我們不。

不是因為小龍只大我們一輪。當時小龍有一輛山葉馬車125，三貼載我們上學，遠遠校門口訓導主任看向我們，小龍說：「妳們去跟他講，我是妳們男朋友。」又說：「如果妳們交男朋友，就打斷妳們的腿！」有天家裡出現幾箱鋁箔包飲料，陌生的品牌，我們抗議小龍亂花錢，他說，「拿到什麼就是什麼啊！」我們說你是去偷的吧？小龍說：「什麼偷，是借。」又說：「如果妳們偷東西，我就打斷妳們的腿。」

那時小龍沒有工作，跟朋友到處去借東西。家裡四處散落拆解的電視與錄放影機，鑽進家門來去的人臉每次不同。我們從爸的高爾夫球袋裡挑了推桿和S號鐵桿放在床邊，臥房門把懸著風鈴，開門就有聲響。不過，門擋得住人，擋不住氣味。有陣子小龍房裡常有異香，味道特別濃烈的那回，我們連日精神亢奮，三天只睡三小時。我們問，如果那是毒，究竟是什麼毒？小龍罵說什麼毒不毒的，又說：「如果妳們吸毒，就打斷妳們的腿！」

小龍常說「英雄落魄是暫時的」，我們總是回嘴：「小孩落魄是會餓死的！」小龍吵不贏，就逃走。偶爾沒有逃走，衝過來甩我們巴掌，抓我們的頭去撞牆。塵埃落定，小龍還載我們去上學，去打一整夜的保齡球。

畢業的一年半前，阿嬤過世。一年前，爸出走。幾個月前，連小龍也失蹤。小龍失蹤以前，帶回一條母狗養在二樓陽台。我們說，連小孩都吃不飽了欸。小龍說，妳們會愛死牠的。但我們不。我們裡面有什麼正在死。那母狗沒多久生了小狗，再沒多久，嬰兒般的狗崽子一隻隻死了。我們肉身裡面肯定有什麼跟小狗同樣接連著死，預想著未來的每一條死路。

畢業的夏天，後來被稱為七二九全台大停電的那一夜，小龍忽然回家來說，「共匪要打來了，等死吧！」其實我們早就在死了不是嗎？床裡輾轉反側，我們終於走向二樓陽台，沿著鐵梯上屋頂。陽台的狗都去哪裡了？我們又可以去哪裡？天地無聲，沒有答案，寂靜如死。

可是那一夜，我們抬起頭來，頭上有星光燦爛。

真美啊，我們說。一九九九年七月三十日，就是那一夜，我們彷彿折倒在那裡，姊妹倆肩膀並著肩膀，看了一夜的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