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4月8日 星期一

《薰風》Vol.10:〈有一種愛情叫姊妹伴:《花開時節》系列的女性情誼〉


文/楊双子



為了創作時代小說,2014年起我們著手考據日治時期台灣女性日常生活史料,很快在調查女性服著時留意到有趣的照片。

那是由兩張照片合為一張的合成照片,照片裡的兩名女性分別穿著台灣長衫與日本和服拍了一張,互換衣著以後又拍了一張。這張照片出自日治時代寫真館攝影師吳金淼之手,時間點粗估是1935-1945年間。從「數位典藏與數位學習成果入口網」搜尋「吳金淼」,便可以看見這張照片,並讀到這段描述:「穿著和服的女子與穿旗袍的女子合影,此張兩女子互換衣服合影,利用同一張玻璃板,分兩次拍攝而產生這樣的畫面。」

在此我不討論當時台灣人稱「旗袍」為「長衫」的詞彙流變,而是要指出「台灣長衫」與「日本和服」在當時都屬正式服著,這符合日本時代人們專程上寫真館找攝影師拍照留念的習慣。注意,我說的是「專程」,不是走過路過一時興起拐進去拍大頭照的。除了一段短短文字的照片描述,我們無從得知這兩名女性之間的關係,不明白她們為何決定連袂拍攝這樣的照片,但這卻更加令人浮想聯翩:互相換穿彼此的正式衣著,花錢商請寫真館拍照,特意合成可以對照的一張照片,為什麼她們要這麼費工夫?

從刻意選擇的正式服著來看,她們應該是一位本島人(台灣籍)與一位內地人(日本籍),或許,跨種族的她們是女學校的同窗,是會社事務員的同事?這些問題沒有解答,可是我們幾乎可以確知,她們在那當下肯定是親密的摯友,才會專程花費金錢、時間、心力去拍那樣的一張照片。在那之後她們怎麼了呢?這兩位中產階級摩登女性,很可能各自結婚而友誼漸杳,更可能在戰後因為政策而永別了。


這張照片堪稱是《花開時節》系列的發想起點之一。


長篇小說《花開時節》、短篇小說集《花開少女華麗島》的主題是「百合」(yuri,指涉女性與女性之間的同性情誼)。百合文化的迷群在「百合」這個詞彙的定義上至今仍然存在分歧,但大致上來說,儘管狹義的「百合」通常被認為是指兩位女性之間「友達以上、戀人未滿」的關係,廣義的「百合」卻包含女性與女性之間從親情、友情、愛情到情慾的所有情誼。換句話說,同性戀女性之間的戀情與慾望是百合,異性戀女性之間的親密情誼也是百合。

以這樣的主題開啟我們稱為「台灣歷史百合小說」的時代小說創作,《花開時節》系列的百合光譜,當然涵蓋心靈到慾望的兩端。

日治台灣攝影師吳金淼的那張照片作為發想起點,我們並沒有直接使用「互穿服著」這樣的橋段,而是從中開展與想像女性之間的親密關係,比如長篇小說《花開時節》,著力鋪陳一對本島人(台灣籍)雪子與內地人(日本籍)早季子之間跨族群的摯友關係。也有更接近化用的,比如短篇小說集當中的〈木棉〉,兩位主角到寫真館合影留念:「也是那個春假,春子與明霞同學特意入城,如同其他富有的少女友伴那樣,為了留下紀念而到寫真館拍攝相片。絲綢的洋裝,錦織的和服,棉布的台灣衫,人造絲的水手服,衣服一件換過一件,緞帶、蝴蝶結和禮帽一樣換過一樣,寫場的燈光閃了又閃。」並且讓明霞借此對春子說出珍奧斯丁小說《傲慢與偏見》內男主角對女主角的讚美評價,可說已經流露越界的情感探索。

從雪子與早季子,到春子與明霞,她們之間的同性情誼可以任由讀者解讀為友情或愛情,《花開少女華麗島》其它篇章如〈天亮前的戀愛故事〉、〈孟麗君〉則進一步展現情慾描寫:〈天亮前的戀愛故事〉主角千榮子的慾望以夢境形式萬花筒般曲折投射,〈孟麗君〉主角阿蘭與月里之間卻是直接的肉體接觸。無論是在哪個故事裡,這些女孩子們間的關係在百合文化圈裡稱為「百合」,在台灣傳統文化圈裡,稱為「姊妹伴」。


這是女性之間罕見的親密關係腳本。


我是說,常態預設為男性中心的好萊塢電影、日本動漫畫一干娛樂文本裡,女性之間仍然大多是爭奪男主角青睞的競爭關係。在這裡,女性之間的親密關係腳本是匱乏的,她們忘卻自己也可以跟另外一名女性成為親密友伴的可能性,總是被導向(為了男性角色而生的)一場又一場的鬥爭。

這是為什麼我們著力書寫女性情誼──特別是異性戀女性之間的同性情誼,因為這樣有助於拓展更多樣、更細緻的女性情誼腳本。

長篇小說《花開時節》主力寫了跨族群的摯友情誼,未能處理的孺慕、憐愛、情慾、同情等女性情誼,就由《花開少女華麗島》以短篇小說一一補充。那是如同繁花綻放姿態各異,女性和女性之間的親密關係也有多元樣貌。當然,這裡面存在一部分小說家的虛構想像,但戰前新女性之間難道不曾真正擁有這樣的同性情誼嗎?

不,至少吳金淼的那張照片已經訴說,這種親密關係腳本曾經真實存在。

吳金淼攝下照片的1935年至1945年間,對女性來說是什麼樣的時代呢?

那是戰前摩登新女性正處在一個文化快速變動、尋找新典範的時代,想必也是一個正在不斷探索、重新形塑新形態社會性別腳本的時代。這些中產階級女孩子們此前只能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守在閨閣裡,如今走進公共領域,到學校、到工作場合去,認識此前時代女性不會有機會結交的同性朋友,她們一同學習建立女性之間更多樣複雜的親密可能性。

在那個連「自由戀愛」都屬於新潮到很少人真實體驗的年代,這樣的情感是最接近心靈交流的深刻關係。若是以這種角度出發,對那些真實存在的戰前摩登新女性來說,或許世間有一種愛情,就叫作姊妹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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