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8月21日 星期一

第四屆台中文學獎散文首獎:〈我家住在張日興隔壁〉

文/楊若慈
發表年度/2015



妳哪裡人?

我台中人。

台中哪裡人?

烏日人。

烏日是台中高鐵那裡嗎?

對。

我補充,我家在成功嶺山腳下。



那裡以前是什麼樣子?

說起來,那是我懂事許多年以後才想到要問的問題。

成功嶺是新兵訓練基地,年幼時我想,全台灣肯定有一半人口知道這裡。那是1990年代,我讀成功嶺南面山坡的旭光國小,周休二日尚未來臨的時代。

彼時每逢星期日,成功嶺大門往山腳方向的緩坡有攤販趕集,兩側夾道無異閱兵典禮,亂中有序接近街頭運動。私家車、計程車從成功嶺山腳下的中山路往成功東路、學田路、便行巷足可塞幾公里長。有一個假日阿公攜我和妹妹到成功嶺一號門口側邊榕樹廣場,囑咐我們見人停車,便給機車後照鏡釘上停車票券。一紙票根十塊錢,我們零錢收滿口袋就走,不問後事,其實阿公比我們更早離開,悠悠在萬應公廟埕抽菸。水渾魚多,賺錢也多。



後來一切都散了。

1999年我讀國中最後一年,晨起趕公車,能聽見遠方傳來的精神答數和軍歌。雄壯威武,嚴肅剛直,九條好漢在一班,連女兵的聲音都有。2009年我離鄉再返,熬夜到破曉,鳥鳴貫耳,再不曾聽聞軍營高亢的聲浪。

星期日的流動攤販不見久矣(我特別愛看手扒雞在紅融融的烤箱裡轉上轉下),計程車再不堵塞我家門口窄道(他們會車之際幾度將我連人帶腳踏車擠墜河道),榕樹廣場都加蓋鐵皮充作工廠了(但至今不知道在幹什麼營生)。山坡小學在我就讀的彼時,一個年級三個班,一個班四十五人,現在一個年級能湊齊四十人就萬幸,畢業旅行搭遊覽車都不划算。



就是這時,我懂事許多年了才想到要問,那裡以前是什麼樣子?

烏日,成功嶺,我們村子,我們家。以前是什麼樣子?



「妳家好像迷宮一樣」

我誕生在暑假七月,連年錯過班級每個月的慶生會,亮粉點綴的生日卡片,以及同學整齊拍手高唱的生日快樂歌。補償心理作祟,小學中年級我與妹妹始自行規劃慶生會,邀同學到家烤肉。是好客的家風,也是血液裡的自戀,此後放學不時拉著同學回家,總要繞完透天厝一圈才罷休。

兩層樓透天厝加小院子,家中除阿嬤日日擦拭無數次而潔淨反光的地板外無其他可稱道處,最喜歡是帶人繞完家中一圈,百分之百會聽到的同一句感嘆。



家是阿嬤自己蓋起來的。早先是佔地窄小的兩層樓建築,生養她四個孩子以後買下毗鄰土地,依附而建,預留給兩個兒子娶妻生子。我爸青年離婚並放棄經營家庭麵包工廠以後,家庭工廠所在的鐵皮棚子以及其上紅焰繁茂的九重葛一夕除盡,重蓋為一座貼著白色磁磚的嶄新客廳。

阿嬤是能幹的泥水匠,亦是勤儉持家的招贅女,唯獨不通設計。家有兩個客廳、兩道大門、兩間廁所、兩條樓梯,經手建築沒有一個房間蓋成矩形,窗戶開得少,不點燈得摸黑登樓遊廊。走左手龍門入新客廳,可直驅腹地穿過廚房、廁所、房間、房間、廁所、房間、舊客廳,從右手虎口出我家,或者返頭上東邊樓梯橫越房間、房間下西邊樓梯回歸原點。只有神明廳安在路線之外。保庇保庇。繞一圈像深夜去天后宮上十三柱香,首次來訪的同學有些要手拉著手走路,小心翼翼如誤闖鬼屋。完畢,或驚喜或驚嚇的一句,我最喜歡的同一句感嘆,「妳家好像迷宮一樣」。



家如迷宮,鄉亦如是。

阿嬤生養兒女,一家六口蝸居兩層樓建築的那時,我們已是村子裡少數的本省人家。家鄉是三和村,也叫成功眷村。及我年長,聽得一次對談有人提問家鄉名稱,人答曰「失敗」。那是成功嶺山腳下,退伍老榮民最終落腳,許多人無婚無育老死的所在,一塊東拼西湊的眷村。

我童年時代眷村已濃濃散逸頹敗氣息,是林花謝了春紅,正退出歷史舞台。但我要到國小畢業我才知道自己的籍貫不是山東,不是福建。又要到更晚更晚,我才懂得家鄉的身世。

我鄉是一座迷宮。



陸軍新兵訓練基地成功嶺位居大肚山台地,一號門看上去便是山丘地形,自正門處岔開東西兩條路,右手邊成功東路,左手邊成功西路。成功西路可爬上大肚山頂,有蔥鬱的雜樹林,有公墓如違章建築,有望高寮鬼氣森森,穿越夜霧下山頭另一邊就抵達沙鹿。未經詳盡規畫的成功眷村,落在成功東路一號門和二號門(我幼時還叫作十一號門)之間一帶。

生在眷村繁花落盡的世代如我,成功眷村的血脈命限並不重要。有如那些與她同樣身世的眷村,少年相見不相識──成功東路攔腰岔出學田路,往八號門(今三號門)方向接忠勇路,總長兩公里餘,眷村枝葉茂盛如九重葛,沿著軍營圍牆腳跟生長,直到老兵凋零,僅餘馬祖二村為人所知(知名的是它經由傳媒炒熱的別號「彩虹眷村」)──國小老師每年要學生填家庭調查一類的表格,籍貫欄我填福建,可能也填山東,像那樣漫不經心,我們都錯過自身眷村每一條肌理皺紋的變化。

關於眷村迷宮,回首我只記得成功東路以及它輻射而出的細小巷弄。阡陌交通,共構一幅藍圖。記憶如星點點,卻熠熠放光,尤其那幾間又像住家又像店鋪的屋子。



這輩子我再也不去了

孩提從未疑惑許多屋簷之下的黑涼深邃,也無一絲恐懼。陰暗幽深的屋子進出如自家,屋子的主人多半是老人,笑或不笑沉靜地看一眼你算打完招呼。我和堂表手足結伴,穿梭其間去打電動,買漫畫,逛雜貨店貨架,去吃麵吃冰,如入無人之境。我等是魔星,是野馬,可以將靜謐與陰影拆成碎片。

只有村子裡貨源最齊的雜貨店敞開兩面大門,明亮熱鬧,店主阿婆精神矍鑠,對待小兒不假辭色,有時厲聲喝止不許喧嘩玩鬧,有時碎念亂開冰箱翻弄商品多缺乏家教。我不勝其煩,最討厭是小學時代她每隔一段時間就要問我和妹妹一句「妳阿母咁有來看妳?」我們無數次約定此生再不去阿婆家,連走路都要繞道!

賭咒言猶在耳,隔兩天,含著恥辱進雜貨店,買阿嬤用罄的米酒醬油雞蛋味素,爸爸的啤酒魷魚絲三五香菸,買星期一升旗典禮要檢查的手帕手紙,買只有阿婆家零售的巧克力球、橡皮軟糖和「魷魚片」、「烤乳豬」,直到下一回又恨恨發誓,這輩子我再也不去了。



沾黏不掉的不是便利性,還因血脈相連。

阿婆一家也是成功眷村裡的本省家庭。阿婆的丈夫是我阿嬤的表兄弟,家裡小孩喚作舅公,實則阿婆為妗婆。

舅公寡言緩慢,阿婆有事無事皆可留住你講半天話。他們是鮮明的對照組,連姓名都有趣味。張清泉和羅鳳雪,閩南語意象清泉與濁雪。然我是阿婆過身才知曉這對夫妻的姓名,初見輓聯茫茫然不識其人,直到視線撞上靈堂遺照。

至於舅公,很長時間我都以為他叫張日興,店招牌不寫著張日興商店嗎?竟原來只是與成功眷村命名邏輯一致,寄寓美好想望。



張日興不負其名,成功嶺諸雜貨店手執牛耳,其他店家不過所屬衛星耳。

物色漫畫,到「小叮噹」(不是店名,因他家鋪貨兩架日本漫畫,有整列的薄本《小叮噹》);買彩色筆水彩筆,到「豐裕」(名不符實,商品很少);打電動吊娃娃,到無名鐵皮屋(商品無幾,有街機數檯,店主婆婆永遠在旁打電視遊樂器);一塊錢扭零嘴的泡泡糖巧克力扭蛋機,到建興宮斜對面(兼賣冥紙線香);買蠶寶寶抽活物籤,到陳宜婷她家隔壁(流行過染色的小白鼠和兔子);埋藏深巷的一、兩間小雜貨店,乃探險尋寶時的驚喜。

此外柴米油鹽、生活雜什、剉冰和燒仙草都在張日興。

它是成功嶺的沃爾瑪,方圓十里人家朝聖之地。小學同學老師問我家所在,只須回答「張日興隔壁」,不必贅言。



我等喜鑽巷弄田埂,熱衷尋覓秘密基地,一下午腳踏車能騎數公里遠,掉進溝圳也沒有澆熄野馬熱血。小學六年,踏遍前後幾個眷村,生命不乏雜貨店風景。日日要去的還是張日興,看剉冰機旋轉著方正的冰塊簌簌剉下冰粉,剉盡童年和青春期。離鄉十年再返,衛星殞落殆盡,除張日興外,再無一個可去。



然後,那裡沒有然後了

2014年5月13日越南平陽暴動新聞如浪潮般打來,濺壞灘頭多少人物。阿伯和阿群叔叔都在平陽,然台灣這端感覺浪濤遙遠,夜深去電未果,一一收線安睡。隔日晨起出門,家人捎來阿群叔叔店鋪已遭砸爛的消息。



阿群叔叔是外省第二代,與我家沒有親戚關係,卻親密非常。逢年過節阿群叔叔從越南攜妻兒來訪,如我家人同吃同住。阿群叔叔與我家是逐年越發親密,他父母過世以前並不如此。

阿群叔叔的父母開麵店,住商兩用,張日興商店走十來步距離就到。什錦麵尤其一絕,阿嬤偶爾讓我提鍋子去買,一百塊錢一大鍋。麵條嚼頭獨特,說僅僅是麵乾煮熟放涼拌油備用,口感至今卻不再重逢。辣椒自製,先曬後醃,紅油辣椒色澤鮮亮,香氣撲鼻。若我對麵食有鄉愁,那便緊繫那一碗熱辣辣的什錦湯麵。

那年阿群叔叔母親罹病,麵店收攤關門。他母親病故後幾年,父親年邁過往。阿群叔叔一身煮麵的功夫無用武之地,到來就跟眷村裡同輩人一樣,捅幾個簍子,老厝也賣人。幾年城市隻身流浪,直到混口飯吃都顯艱難。我阿伯越南久待十數年,風生水起如一方土霸,阿群叔叔終於也在平陽落腳。

他主持我阿伯名下的一間台灣麵店許多年,終究頂下來自己營生。期間他娶一個小我幾歲的越南華裔老婆,很快有一兒一女。有一年長假,他老婆阿金在我書房埋首看日本漫畫《艾瑪》,少女情懷問我這個20世紀初英國少爺與女僕的跨階級羅曼史,應該是真的會存在的吧?阿群叔叔和阿金是老少配,如同阿群叔叔的外省中年父親迎娶本省少年母親。

我以為老少配不易衝突,卻聽說某次阿金持越南觀點主張「台灣是中國的」,阿群叔叔盛怒,飆罵一句「幹拎娘越南也是中國的!」

平陽的新聞浪潮滔滔,我們不在灘頭,遠看水花翻騰。我沒怎麼擔心渾號越南土霸王的阿伯,倒先想到阿群叔叔,和他那間招牌上寫著中文正體字「家鄉」的麵店。他是外省第二代,越南台裔第一代。總是在路上,一朝他鄉作故鄉。



到底大多路途都有盡頭。眷村裡,許多人落腳便再不走了。

家門右手邊是張日興,左起是一整排榮民北北的矮房子。因鄰居緣份,知道他們無人再遷徙遠走。

國小六年步行上學,時常穿過那排矮房子屋簷,見他們或在深邃無光的屋裡,或坐屋外老舊的藤椅板凳,我和妹妹喊著「北北」從第一家走到最後一家。最後一家的光頭老人會好親熱地叫我們「胎胎」,可能我們是雙胞胎的緣故。也只有他,我們不稱呼他「北北」,亦非閩南語「阿公」,而是前三聲後二聲、字正腔圓的國語「爺爺」。爺爺笑起來又溫柔又討好,有時幾天不見,在張日興見我們就問,「胎胎,有沒有叫爺爺?」

然後,國中初初曉事,少女發育的身軀裡突然擠滿各種無法排解與闡述的困惑彆扭,不樂意如此晨昏定省,我們不再經常走那條路了。與此相對的,爺爺到張日興來,總要見到我們問同樣的一句話。

離鄉復返,我某日興起沿那排屋簷重頭走了一遍。陰暗如常,消逝如常。然後,那裡沒有然後了。那排屋子加蓋改建,比昔日更幽森。



我家住在張日興隔壁

阿嬤在我國中二年級的大年初一辭世,隨後爸爸出走。我和妹妹國中畢業展開十年遷徙,返家僅一年三節,每次阿婆都像逮到獵物一樣,叨叨絮絮不管你愛聽不聽。2008年末返鄉,以節省房租讀一個毫不經濟實惠的研究所。焦頭爛額徹夜讀書的凌晨,阿婆月下隔窗喊我乳名,數不清幾次提醒我早點休息,我總是按捺住火氣沒告訴她,妳不吵我我能更早睡。

舅公在我返鄉那年已經嚴重癡呆,阿婆卻一輩子健朗多話。天沒亮就開店,午夜才拉下鐵捲門,半夜有人敲門要啤酒泡麵,她也摸黑開小門販售,數十年如一日。一個年初的寒冷深夜,關店後阿婆倒在浴室突然就去了。我因研究所畢業再度離鄉未臨現場,經常忘記這件事。偶爾返家,心頭仍不覺閃現「又要聽阿婆囉嗦了」的厭煩。

可是啊迷宮彎彎繞繞,只有消逝逾恆。



這裡,那裡,以前是什麼樣子?

在還沒有成功眷村,沒有陸軍新訓基地成功嶺,那之前,是什麼樣子?

成功車站還叫作王田車站,旭光國小尚且不存,開漳聖王建興宮香火鼎盛,周邊群居以楊、陳為大姓的漳州人家。學田路上堂號穎川的巴洛克式建築聚奎居矗立鄉間,一時多少風光。

那是漳州三代祖先,百年以前,20世紀初期,日本時代。我家位在台中州大屯郡烏日庄大字朥胥小字頂朥胥。大肚山台地視野遼闊地形起伏,軍營未至,娛樂先行,最晚在1925年就有高爾夫球場,日後更設置全台灣規模最宏大的大肚山競馬場。逢春秋競馬的賽事期間,或許那道緩坡也有攤販夾道,有人力車堵塞,有平頭百姓混水摸魚。

時間到,一切便又散了。

成功嶺駐紮,老兵退伍,東拼西湊一塊成功眷村,閩南人遷出。在最後一間閩南式三合院拆除的那天起,註定我這樣的孩子日後在籍貫欄上塗鴉著山東福建,而立之年才知悉家族的漳州血緣。潮起復潮落,老兵凋零,住民竟都換為泰雅臉孔,酒後在張日興以族語唱歌,又將是另一段故事的開始。



消失逾恆,又何礙呵。

後來我才知道成功眷村,知道三和村的身世。

張日興商店位在成功東路與學田路便行巷的交岔口,恰巧是道路歪歪扭扭T字形的中央接點,從此岔開迷宮的每一條路徑每一個轉角。那是我童年裡既幽暗又明亮,色彩斑斕的世界。

那是我生命原點的正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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