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淺色貓
發表年月/2010.09
披散著柔軟的黑色長髮，枕頭上那名平時堅毅直率的副官，即使入睡臉上也仍然帶著一點不安。散發光澤的髮絲與吹彈可破的肌膚宛如寶石相互輝映，副官清麗姣好的東方面容過於細緻到往往令人難以想像她輝煌的戰功。遨翔於天際，因而在天空中被諸多仰望者稱為扶桑的武士，威爾克中校心想，然而如今更適切副官的，想必是大和撫子這樣的美稱。
隸屬卡爾斯蘭空軍JG3航空團司令，「STRIKE WITCHES」501統合戰鬥航空團的隊長，明娜‧迪特琳德‧威爾克中校在黑暗中沉默。灰狼使魔的能力使得威爾克中校得以輕易在夜色裡視物如常，比如在她身邊睡去的副官的睡臉，以及臉上的淚痕。
伴隨異形軍一同入侵人類世界的，是巨大的絕望，痛苦，和無力，是無遠弗屆的黑暗。
很長的一段時間威爾克中校心中不曾閃過「夢想」這個辭彙。
身為「STRIKE WITCHES」501航空團的隊長，威爾克中校不但是戰場最前線的領導者，同時更是周旋於險峻政治環境中的軍隊司令官，以致於威爾克中校忙碌的日子裡偶然作夢，夢中無論前線或者後方，都是一片無盡的黑暗。
不過威爾克中校只要醒過來就會看見光芒。光芒來自總是站在她身邊的，原隸屬扶桑皇國海軍航空隊，如今是501航空團司令副官的坂本美緒少校。因為那一道光芒在昏暗的深夜中帶來撫慰，威爾克中校才能夠更加堅韌而且溫柔，沒有絲毫偏離正道地帶領著眾人前進，甚或者，偶爾想起彷彿已經拋棄在遠古洪荒中，歌唱的夢想。
威爾克中校可以那樣清晰地在黑暗中看見少校的睡臉，並且讀懂少校夢中的痛楚，所以一股透明的悲傷也即將要從中校的軍裝襟口滲透出來似的，最後在威爾克中校深紅色的眼睛裡化作水滴，掉落在少校柔軟的髮絲上。
§私の、私の大切な宝物
「我並沒有強悍到可以對別人溫柔。」
威爾克中校還記得少校曾經說過這樣的話。
那一天，少校的晨間練習因威爾克中校到來而短暫停止，因為中校聲音含笑地說了「天亮前晨跑三十公里的訓練，對新人而言是不是太嚴厲了呢？」副官便回應了這樣的一句話，與可以溫柔微笑的司令相比，她還不夠強悍。
儘管不懂得如何以手掌小心翼翼地將珍視的寶物溫柔圈握，但卻明白可以仰賴戰鬥來阻擋外來的侵略，所以，對外敵奮勇作戰便成為少校保護重要事物的必要手段，而嚴格鍛鍊部下也是同一邏輯思考下的產物。
這大概是我唯一可以對別人溫柔的方式吧。少校哈哈哈地發出笑聲。
少校清麗的臉龐因慢跑而浮上紅暈，汗水像珍珠一樣從整齊的瀏海滴落下來，威爾克中校凝視著少校潔白的軍官制服以及其下想必同樣潔白無垢的身心，經常在自己也莫名所以的時候感覺到心痛。
威爾克中校當然聽聞過流傳於器材整備軍人之間的一些耳語，像是假使少校褪去那身軍裝，解放嚴謹高繫的髮束，必然將展露出令人意想不到的絕美之姿，或者少校尚未發動魔眼，脫下眼罩後那雙同樣澄澈明亮的眼睛，自有另一番足以蠱惑人心的魅力。而關於副官的那些面貌，威爾克中校更當然從來不只是聽聞。
共同在澡堂沐浴的時候，可以看見少校柔軟的身段和線條優美的背脊；睡夢中靈光閃現更好的作戰策略而直驅對方臥房的時候，尚未轉醒的少校的睡臉一如清純天真的孩子；一起前赴戰場雙手交握以發揮雙方的魔力、感覺彼此心意相通的時候，少校的手掌心如此熱燙；也有極罕見，威爾克中校在深夜與卷宗的奮戰中打盹醒來的時候，竟然發現副官身著睡衣披散著長髮，在月光下以黑色眼睛寧定注視著自己。再沒有人比威爾克中校更清楚明白少校的美麗。
只懂得一種溫柔的方式，只學會一種生存方法，將戰鬥對自我的耗損視作守護他人的代價，笨拙的少校，卻又是滿懷勇氣，想要守護所有人的溫柔的少校。威爾克中校經常因為少校而感覺心痛。
少校那樣不善口舌和徹底的行動派主義，使她只能專注於一件事情之上，因而有時候威爾克中校覺得少校是那麼樣的孤獨，像是孤掛在高空的一彎弦月，但即使僅只是一彎弦月，卻那樣安靜無聲又拼命努力地為眾人以光芒輕柔照拂。在絕望與黑暗共同構成的時代巨輪滾動下，少校是威爾克中校的曙光。
少校的晨練不曾間斷，也很少中途停歇。威爾克中校的到來往往也只能讓少校短暫停止，然而因為這天凌晨尚未破曉前海濱溫柔的霧靄，她們比平時更多一個片刻時間地凝望著彼此。
司令與副官的心頭或許同樣都在瞬間閃過對世界和平的渴望。不過，比瞬間更短的一個瞬間，威爾克中校心裡連自己都沒有察覺地閃過了想要將少校擁入懷中的念頭。然後，隨著霧靄一同散去。
※
「人要是沒有夢想就會停止前進吧。」
「哎呀，說這種話，突然有什麼感觸嗎？」
「也是，天色太美的話就偶爾會感傷。」
「真不像坂本少校呢。」
「如果戰爭結束了，明娜會回家鄉去學音樂吧？」
「……想像的未來太過美好的話，不小心就會受傷呢。可是，要真有那樣的一天就好了。」
「那一天必定會到來的。在大家的努力之下。」
「說出這種話的美緒，現在懷有什麼夢想嗎？在戰爭之後的。」
「哈哈哈，真傷腦筋呢，因為我是個只會戰鬥的人。」
「啊啦、啊啦～沒有夢想就會停止前進，妳不是才說這種話嗎？」
「是啊，所以不需要戰鬥的話，要想個連我這種人也可以做的事情才行。到時候也許不需要戰鬥教官了，我也不善廚藝……既然明娜會成為歌手的話，那麼我可以開生產收音機的工廠，或者印刷廠，畢竟我們的司令究竟是如何的才色兼備，必須仰賴更精準的技術才能完全傳達吧！」
「真想不到少校也會恭維人呀。」
「這並非恭維，而是真心話。」
「但美緒現在的夢想肯定只有一個。」
「現在的夢想恐怕跟明娜相同吧！哈、哈、哈！」
「是呢，希望優秀的部下獨當一面，在戰鬥中可以保全性命，也可以守護眾人，最好是在我們手中就結束戰爭。」
「──正是如此，所以，我也還不能停止前進。」
※
威爾克中校不只一次心生迫使少校停下腳步的意圖。然而被賦予黑桃A、女公爵等美譽，以對部下寬容體貼而對外飽富膽識聞名的威爾克中校，唯有對少校束手無策。少校的魔力隨年齡增長而日漸喪失，威爾克中校曾親眼目睹少校護盾的失效，也將她飛行時短暫失速的景象收入眼底，每一次胸口掠過千分之一秒的心痛之後，威爾克中校都會想這世上有誰可以讓少校心甘情願地停留在地面上，而下一個千分之一秒她希望那個人會是名為明娜‧迪特琳德‧威爾克的自己。
一如既往頑強、堅毅以及不輕易服輸的性格，少校在幾個月的遠離歐洲戰線之後，依靠親手注入魔力所打造的妖刀烈風丸再度加入重組的501航空團，她果然還是那位只懂得一種生存之道的笨拙少校，即便那是使她魔女壽命加速減短的激烈手段，揮舞那把蠶食魔力的長刀時她的神情依然絲毫不起波瀾。
與少校掌心相貼並肩飛行的時候，其實威爾克中校心頭也有某個千分之一秒浮現過一個如夢似幻的祈求，希冀她可以就這樣跟少校一起飛行到生命的盡頭。不過那個千分之一秒的夢境在隨風消逝以前，更早一步破碎於少校在那場雨中的哭聲裡。
「就一次，只要一次就好了……」
那場大雨裡少校被自身的命運所擊潰。
少校鎮日焦慮的魔力衰竭、再也無法戰鬥，無法守護珍視事物的那一刻，如今已來到僅在咫尺之遙的未來。張不開護盾，烈風丸亦不再迅速回應持刀者的呼喚。最後的戰役，險峻的戰役就在天亮之後，少校卻在迎來破曉之前先迎來魔女壽命的第一響喪鐘。
「我也想、」少校哭泣著說，「我也想在這十一人當中一起戰鬥啊！」
彷彿是從心口深處發出的少校絕望的慟哭，在威爾克中校的胸腔反彈碰撞，發出回聲，那個可以一起永恆飛行的夢境終於破碎在威爾克中校諸多意識的夾縫之中。也終於威爾克中校拾起某個意念的破片，在大雨中緊緊的，緊緊的將少校圈擁入懷。
威爾克中校曾經以為少校是她的曙光，是她孤高的月亮，但那場大雨裡威爾克中校才通透明白，啊原來，原來我希望妳只是一顆溫潤發光的玉石，可以熨貼在胸口珍藏，不被任何人所奪走。然而如今威爾克中校只能用力的擁抱著她，在少校那盞宛如殘燭的生命之火燃燒殆盡之前那樣用力的擁抱著她，除此之外沒有任何語言。
※
「STRIKE WITCHES」501統合戰鬥航空團司令官的臥房一片黑暗，以致於威爾克中校的眼淚剛剛滴下來，就迅速地隱沒在黑暗之中。手指撫摸著少校潮濕而柔軟的髮絲，唯有在少校已經睡去的時候，威爾克中校才那樣小聲地說妳是我最重要的寶物。
不多久之前，滂沱大雨的昏暗夜色裡少校和威爾克中校一起回到基地的淋浴室，雨聲和熱水讓淋浴室的溼氣如此飽滿，混合出一種悲傷的溫暖氣味。熱水流淌過兩人的肌膚，在威爾克中校的懷抱裡少校低聲的說「我想和大家在一起」。
威爾克中校什麼都沒說，但也什麼都明白。少校至此願意承認，不只是戰鬥，不只是想飛上天空，也不只是想要固執守護著已經可以獨當一面的部下們，而是如果不能夠戰鬥的話，就無法跟501航空團的眾人繼續在一起，無法確知未來是否還有相見的一天。一同奮戰的那些日子，那些記憶，也彷彿會因為退役而在炮火裡散逸。她一生因戰鬥而活，為爭取和平而生，更因此無法接受在眾人並肩作戰的關鍵戰役中不戰而敗的結果。
但少校累了，臉上猶帶著淚痕睡去。
只有在這種時候，威爾克中校在黑暗中凝視著少校可憐可愛的睡臉，以細小到連上帝可能都聽不見的聲音低喃著說，拜託請給我力量守護這個人吧。
即使絕望與黑暗共同構成的時代巨輪已經輾碎諸多夢想，她也想在最後的這一刻成為少校的曙光。
只有在這種時候，威爾克中校溫柔地，顫抖著為少校拭去臉上的淚痕，堅毅姿態宛如古卡爾斯蘭傳說中眷戀守護著寶物的巨龍。然後，巨龍會在讀懂寶物的夢的時候，眼睛有水滴掉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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