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6月3日 星期一
《文訊》404期:〈「你怎麼可以這樣寫日本時代!」──歷史小說的田野在哪裡?〉
文/楊双子
1.世界上有許多亟需討論的議題,您如何從中選擇您的田野(為什麼是這裡/這個素材)?
容我必須先從「楊双子」說起。楊双子原本是我(楊若慈)與雙胞胎妹妹(楊若暉)的共用筆名,這個共用筆名雖然是在妹妹過世後才正式啟用,但「楊双子」所書寫的作品仍然包含我們姊妹共同的文史關懷。我們都是文學院研究所出身,研究範疇涵蓋性別、歷史與流行文化,這決定了後來楊双子的書寫主軸。
以現階段來說,楊双子的書寫主題是日本時代的台灣女性。作為小說家,正在進行的可說是「日本時代台灣女性日常生活史的小說化工程」,若論田野範疇,那就是日本殖民統治時期台灣女性的日常生活與物質文化。
我們關注這個議題,是因為歷來的「歷史」與「歷史小說」皆多以國族的、政治的、陽剛的男性中心出發,因而想要嘗試變換視角,以個人的、庶民的、陰柔的女性中心試著重述歷史,並以具有娛樂性的小說形式呈現──我們想探問,換一個視角以後,將會看見什麼樣的「日本時代的台灣」?
從這樣的觀點出發,我們進一步將主題限縮到西元1930年代。
這段時期的台灣是什麼樣子呢?官營與民營的縱貫鐵道、林業鐵道、糖業鐵道縝密共構,令民眾開啟新型態的通勤與觀光模式;日月潭水力電氣工事峻工,大幅提升民間用電,帶動夜間娛樂產業比如電影、夜市,以及一般日常電氣用品的普及;台灣、中國、日本、西方文化在民生面向如服裝、料理、建築都在島嶼之上薈萃發展;現代教育大為普及,大眾流行文化興起,明確面向男性、女性、兒童的商業模式已然成形──而且此時,戰爭砲火尚未真正肆虐台灣島嶼。
這是台灣在日本殖民統治時期的「黃金時代」,但主流「歷史」與「歷史小說」卻甚少著墨。而在這當中,「女性」又是更少獲得筆墨記載的存在。
就此來說,以日本時代台灣女性為主角所進行的歷史小說書寫,不只是挑戰歷史的「政治正確」,也是挑戰歷史小說的「政治正確」。
我們並不是為了挑戰「政治正確」而書寫,而是希望透過這樣的書寫,為當代台灣讀者補充這些罕為人知的台灣歷史面貌,從而「拉長」讀者腦海中的台灣歷史記憶──可以這麼說,我們有意以書寫行動,召喚更多人一起來重述、回溯、拼湊屬於台灣這塊土地的更多面向。
2.為避免一直只是在做功課,請問您如何劃定田野的邊界?要到什麼程度/階段,足以開始動筆?
比較犯規的說,我們把「文獻」也包含在「田野」之內。由於我們最主要的「田野對象」是廣泛的1930年代台灣女性日常生活與物質文化,彼時的「文化現場」在今天卻已經無法重現,因而必須以文獻考據進行輔助。在「文獻田野」部分,我們限縮在日本殖民統治時期中產階級台灣泉漳族裔女性的「經驗」,包括教育、職業、婚嫁、休閒、飲食、服著在內,對該時代的生活形態、生活用品、建築地景、宗教信仰、運動娛樂、民俗節慶、國族想像進行資料庫建檔。
以資料庫作為基礎,再進一步進入現存物質文物的「田野」。首先是各種類型的歷史建築與各級古蹟,包括各地廟宇、家祠(家廟、宗廟、宗祠),擴及古河道、古聚落、古街道、老街、鐵道與車站等。物質文物也包含既存的民藝品如紅眠床、桌椅、燈具、神龕、神像等,不一而足。電影、音樂、繪畫、小說等藝術文本,即使不是原始版本而是修復版、復刻版,仍然可反映與再現當時年代的文化氛圍,因此也視作田野的一部分。同樣的,日本時代即存在的生活空間與觀光勝地如餐廳、公園、溫泉區、運動場,都可說是我們的田野。
至於要到什麼程度才能夠動筆?個人認為這必須回到小說創作的根本問題:「你想說一個什麼樣的故事?」唯有這個問題有明確的答案,才有辦法思考這個故事需要多少細節來搭建它的舞台。
田野調查的工夫可多可少,畢竟對讀者來說,支撐這個故事的舞台只要擁有充分的說服力就行了──如果寫的小說只需要「三廳(客廳、餐廳、咖啡廳)場景」,那麼就算完整考據縱貫鐵道的每一個車站,意義也並不大。相對的,如果要寫「台灣縱貫鐵道美食之旅」,那麼就不太需要考據主角睡的是紅眠床還是彈簧床了吧。
不過有件事情必須一提,田野調查確實是多多益善的事情。我用親身經驗體會到了,如果是要寫歷史小說,實在必須擁有「永遠身在田野」的覺悟。
3.您現在有沒有正在發展的田野工作或書寫?或許能和大家分享現階段的狀態與心得?
我目前正在寫的小說主角──當然,是女性,而且是一名從日本內地來到殖民地台灣旅居的作家,旅居的時間點在1930年代末期──正在進行屬於她的「台灣縱貫鐵道美食之旅」。很明顯的,這是需要大量物質細節才能搭建起故事舞台的小說。文獻田野是當時的飲食文化風貌,以及台灣縱貫鐵道及周邊地景,實際田野當然也就是今天的鐵道地景與復刻版料理了。
所謂復刻版料理,包括但不只是老餐廳、老餅鋪的手藝。出身台南望族的飲食作家黃婉玲老師,是長期考據與復興老台菜的料理名家,找回許多一度失傳的台菜食譜,如今以私廚形式推出會員制的「台菜宴」,再現往日富有人家的私廚料理。這是今日最能夠貼近「阿舍菜」真實口味的宴席,因此那場宴席便也成為我的「田野」──是的,為了體會早年台灣阿舍的美食經驗,於是我實際跑去台南飽餐了一頓阿舍菜。
不過,阿舍的餐桌並不是我最破費或最耗時的「田野」。
縱貫鐵路的各個大站、北投溫泉、關子嶺溫泉、阿里山森林鐵道,都是我的田野。以時間論,這些實地田野調查的時間幅度拉得很長,最早是從2015年開始的。以金錢論,最昂貴的,當數日本時代來台的大作家佐藤春夫《殖民地之旅》旅行日月潭所住的旅館,因為今天相應位置的旅館,叫作「日月行館」──倘若讀者有興趣,可以上網查一下它的房價,或許可以理解我為什麼說,必須要擁有永遠身在田野的「覺悟」。
(幸運的是,無論是阿舍的餐桌,還是佐藤春夫的旅館,我都有其他同樣把它們當作田野的作家夥伴)
最後,若問我現階段的田野與書寫,我有兩種心得。
第一種是嚴肅的。我是說,我深切感受到越是貼近日常生活細節的田野,越是廣大、也越是深邃。本次的創作,是我原以為已經田野調查完畢,足夠動筆完成而開工創作的小說,不料卻在書寫過程中發現更多需要探究的細節,以至於我必須擱下小說再度埋首文獻,或者踏上旅途。經過這次一邊搭建舞台、一邊搬演故事的書寫經驗,我有了一番反省,亦即不可自滿於先前累積的田野成果,針對寫作時程的規畫理應更加謹慎。
另一種是崩潰的。很崩潰。由於這個田野實在太廣大了,疲於奔命的我內心不斷發出呼喊:「天啊我真的是小說家嗎?為什麼我根本可以先寫一本資料書,再寫一本旅遊書,但就是寫不完一本小說!」
今天,我也持續在田野裡寫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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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双子臉書貼文:「台灣並不存在」
文/楊双子 臉書貼文日期:2024.07.09 貼文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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