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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9月2日 星期一
《幼獅少年》513-514期:小說〈乘風不讓〉
文/楊双子
一、
「謝謝,謝謝老師。」
道謝的時候,阿鴛總是連說兩次。
德和起先感覺這孩子有點傻氣,直到批改了幾回課堂作業,發現阿鴛寫字、背誦和畫圖的表現都很出色。
阿鴛坦率露出喜悅表情,把筆記本緊緊抱在胸口。那是德和送給用功學生的獎勵品,阿鴛每因表現優異前來教師室領獎,都是迭聲連說兩次謝謝,大大鞠躬以後抬起頭來,那雙看向德和的眼睛閃閃發亮。
這是德和初執教鞭,在公學校任教的第一年。教授修身、藝術兩個科目,阿鴛是德和的四年級學生。樂見學生用功,德和特意給予積極者褒獎,阿鴛便受到鼓舞似的經常在課後跑來「老師」、「老師」的追問課業。
也有課業以外的事情。
最近阿鴛對德和的學生時代特別感興趣。
「老師讀女學校的時候,班上的同學很少對吧?因為可以讀公學校的女孩子很少,可以讀完公學校再去讀女學校的人就更少了。可是,我們斗六還沒有女學校,那樣老師要去哪裡讀女學校的書?」
跟同年齡的孩子相比,阿鴛身軀窄小,口齒卻很清晰,不等德和回應,已經連續問了幾個問題。
德和其實也喜歡阿鴛的提問。
「老師我啊,是在台北讀女學校的喔!」
「哇!台北!那是哪裡?是不是很遠很遠?」
「是啊,很遠很遠。老師讀書的時候,鐵路還沒有開通,比起現在,路途更加遙遠呢!到了開學的日子,必須先搭轎子渡過好幾條溪,到了有鐵路的地方再改搭火車,火車到了不能再前進的地方,又再改搭台車,要換了好幾次車轎才能到學校。天空發亮的清晨就出門,到達台北都已經天黑了。如果遇到溪水暴漲,或者台車脫軌,就要花兩天的時間才能到達台北。台北就是這麼遠呀!」
阿鴛聽得專注嚮往,想說什麼似的嘴巴張開開,忘記闔起來。
德和忍不住微笑。
學生那雙閃動孺慕光芒的眼睛,對新進老師來說是最大的獎勵。
阿鴛總算找到聲音說話:「老師跑到那麼遠的地方讀書啊……」
阿鴛那一臉傻氣的模樣,總是讓德和忍不住傾吐更多往事。
「因為學校距離家裡太遠了,大家都是住在學校宿舍的。一群小女孩子,年齡只比現在的阿鴛大幾歲,從來沒有離家這麼遠,住宿時間又長,而且不到長假是沒有辦法回家的呢,有些同學想家了,就會躲在被窩裡偷哭。不過老師我從來沒有偷哭喔!」
「可是老師,上課學習很有趣,跟同學一起玩也很有趣,如果能讀懂困難的書,以後還會被別人尊敬。所以就算台北很遠,會很想家,大家還是會想要繼續讀書的,對不對?」
德和揚起笑容。
「這個嘛,很難說呢。」
「為什麼?」
「老師我入學的那個時候,班上有四十名左右的同學,可是畢業的人只剩下七名。」
「怎麼會這樣?是因為沒有錢可以讀書嗎?」
「不是的,那是因為欠缺求學的決心。」
「欠缺,決心?」
「只是懷抱著對知識的好奇,或者懷抱著想要跟大家一起玩樂的心情,是沒辦法走到最後的。畢竟離開家人,跑到遠方,跟陌生的同學一起住宿讀書,每件事情都很辛苦。要有決心,才可以忍耐辛苦的求學過程。老師我也是忍耐著許多不愉快,認為應該要貫徹決心,最後才會成為七名畢業生裡的一名。」
德和發表理想崇高的言論,阿鴛便又露出仰望高山般瞠目結舌的表情了。
「老師,好嚴格喔。」
「是這樣嗎?好吧,也不是只有不愉快的事情喔。曾經有過一次在宿舍裡,某個同學來不及躲進被窩裡,忍不住就在大家面前哭出來了,說好想家人啊,好想回家。那個晚上好多同學跟她一起放聲痛哭,一個一個都說隔天就要退宿,要回家去了,結果你知道怎麼樣了嗎?到了隔天,大家還是早早起床準備上課,因為那天要上唱歌體操課,才捨不得走呢!」
阿鴛聽得哈哈大笑。
德和也瞇著眼睛微微笑。
「公學校越來越多,女學校也會增加的。斗六門是古早時代以來就很重要的城鎮,等阿鴛畢業,斗六這邊也會有女學校吧!到了那個時候,你讀女學校的通勤,會比老師我以前輕鬆許多的。」
阿鴛的笑容還掛在臉上,卻抱著筆記本扭動身軀。
「哎呀老師,很難啦。我們家,我阿爸說,女孩子讀這麼多書不好,所以不可能的啦!」
「沒有什麼不可能的事情。」
德和伸出手臂,輕輕按住小小學生那單薄的肩頭,「阿鴛,或許你父親贊同古早人的『女子無才便是德』這種想法,可是這個世界上,也有像我父親那樣認為女孩子應該受到良好教育的人。我的父親說的是,『雖女子需精一藝』,儘管是女孩子也必須要有一門可以自傲的技藝。老師我呢,就是以這樣的信念支持著走過來的喔!」
阿鴛半開著嘴仰望德和。
德和給予鼓勵似的在阿鴛肩頭上拍了兩下,阿鴛才像是甦醒過來那樣回神。
「老師,你阿爸真好,你們家真好,所以老師現在才會是老師呢!」
欽慕老師的小小學生目光熠熠,比夏天的日照還要耀眼。
德和感覺到自己的胸口像是有火,星點燃燒。
明治四十三年的暑假才剛剛過去。
德和在這年的四月踏入斗六公學校擔任老師,轉眼就過了一個學期。連她自己都偶爾心想,從學生到老師的身份轉變,還真是一眨眼的事情啊。
這年的三月以前,德和也還是學生。
明治四十年到四十三年的四年間,德和在台北讀的是台灣總督府國語學校附屬女學校。學校開辦時叫作第二附屬學校,到她畢業這年校名更改,格外點明了是女孩子讀的。專門給女孩子讀書的「女學校」,也正是這幾年一一設立起來。
德和是本島人當中最早接受日本教育的女孩子之一。
依照日本帝國的學制,讀女學校之前,必須公學校畢業。德和讀西螺公學校的時候,女同學的人數屈指可數。
相反的,德和私下師從表姑母學習漢文,家族私塾裡的多是女學生。即使日本帝國領台已有一段時日,讓家世良好的大家閨秀踏出家門、外出讀書,對老一輩的本島人們來說還是難以接受吧。
可是也正因為如此,德和與那些一起讀書的同學們,多半都是地方鄉紳的女兒。為什麼會這樣呢?由於日本帝國政府希望推行教育大業,無論男孩女孩、漢人蕃人都要接受國語教育,如此一來,地方鄉紳的子弟自然必須背負起「身先士卒」的責任了。
對於肩負責任,德和沒有任何怨言。
不對,不如說,德和認為那是理所當然要挺身肩負的責任。
德和是西螺將門李家的女兒。
她的伯公祖在清國時代是水陸都督,西螺李氏一族往昔為保家衛國,數度進出唐山的戰場,以血汗掙來尊榮與體面。
物換星移幾度秋,到了日本人的時代,德和的父親順應時局,率先步入教育現場。西螺一帶公學校推廣開辦那時,德和的父親費心奔走,致力令鄉里孩童接受新式教育,期盼換取鄉人們未來晉身的機會。
正因為漫長時光裡總是領受百姓的尊敬,艱難時刻更須照拂鄉里的生計。這就是他們李家肩負責任的具體作為。所以儘管李家資產豐厚無虞,德和的父親迄今仍舊任職公學校儒學訓導,每日精神抖擻地赴學校授課。
德和的父親是這樣教誨引導德和的。
「不是因為富貴傍身,我們李家在地方上看起來尊貴,所以鄉人們敬重我們李家。這樣想就錯了。實情是鄉人們敬重我們,我們李家才會看起來尊貴,才會有富貴傍身。孔子說過,『民無信不立』,缺乏人民的信任寄託,國家就會消滅。放在鄉里,地方頭人和地方百姓之間的關係,也是一樣的道理。」
清國光緒十八年(西元1892年)出生,經歷台島改隸日本國,德和這一年依然是芳齡十八歲的少女。可是自幼有父親垂訓,少女德和對自身早有深遠的寄望。
德和是立了志向的,要做個像她的父親那樣的,偉岸的好人。
「老師,你阿爸真好,你們家真好,所以老師現在才會是老師呢!」
阿鴛眼睛放光,大聲這麼說道。
「老師,我也想要當老師,可是像我們家這種的,還是沒有辦法的嘛!」
當下德和胸口有星火燒燙,迅速向上竄燒到兩頰,臉龐都紅了。
那好像是在說德和之所以有現在,全然是身家背景的緣故。
出身世家大族,天生聰穎稟賦,德和一路讀書到畢業渾然未覺有什麼不對,直至教書才在學生的閃耀目光裡感覺到幽微的難堪。
──我並不只是倚仗家族,而是自身付出了許多努力才有現在。
──當女學校同學們習於養尊處優的生活紛紛放棄讀書,而其他畢業生也未必赴任公學校執教,我是少數堅持到最後的那個人啊!
德和想對阿鴛這樣解釋。
可是,阿鴛那話裡其實絲毫沒有惡意,德和的自清之詞就無法說出口了。
「阿鴛啊。」
德和放輕聲音卻很鎮重,「無論是在什麼樣的家庭長大,只要肯努力讀書,你一定也可以當老師的。這就是我為什麼要當老師的原因。在阿鴛心目中感覺困難、無法到達的那個地方,讓老師幫助你一起努力到達吧!」
二、
大放厥詞。
這個成語就是用在這種時候嗎?
德和在書桌前進入自我反省的深思狀態。
十八歲的老師,十一歲的學生,雖說是師生,德和與阿鴛的年齡差距連雙手手指都數不滿。出於胸口鼓動的教育熱忱,德和發出豪語,冷靜下來一想就知道那是毫無根據的狂妄言論。
這就是所謂的「大放厥詞」吧。
德和慚愧到簡直想把腦袋撞進硯台裡面。
那天阿鴛抱著筆記本離開以後,隔天起便連日曠課了。
阿鴛曠課的第三天,德和直接找去家庭拜訪,才知道阿鴛的母親病倒在床。
「這個夏天落大雨,文旦柚落果真多啊,柚子園裡四界淹水,只能拚命勞作了。身體受不了,又吹了風,小破病沒留意,沒想到咳嗽愈來愈厲害……」
阿鴛的母親撐著倦容,話沒說完就長長一陣咳嗽聲。
「因為我沒辦法做事,留著阿鴛幫忙,不說園子裡要有人,最少也要讓家人回家有飯吃……老師放心,我這病已經有轉好了,明天就讓阿鴛去上課。」
阿鴛站在母親的身邊,母親咳嗽的時候,就伸手去輕拍母親的背脊。阿鴛跟平常一樣掛著笑臉,送德和出門時還笑說「老師,我做飯很好吃喔」。德和順勢從外回望進阿鴛她家,那是窄仄的三開間平房土角厝,小窗戶不太透光,夕照底下那屋子彷彿是幽深的山洞。
那山洞的正廳八仙桌上,仍然擺著阿鴛特意為了招待老師匆匆張羅而來的點心,是光看一眼就知道用了太多熱水、一碗沖得稀薄了的麵茶。
她聽說阿鴛家是學生裡家境比較好的了,怎麼是這個樣子呢?沒有像樣的飲食尚且不論,僅僅是母親生病,這個家庭竟然就沒有任何援手,連這樣小小的孩子都要操持勞務了。
阿鴛還有如小鳥一樣輕快地在旁說著她都擅長些什麼菜色,絲瓜煮豆簽、竹筍絲鹹糜、黃麻葉飯湯、鹹菜麵羹湯……那些都是下田人在吃的大鍋菜色吧?
德和把身軀站直,拍了拍阿鴛的肩膀。
「阿鴛,你是乖孩子,老師等你回來上課。」
阿鴛綻開笑顏說謝謝,謝謝老師。
可是德和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家的,直到家裡的傭人進來書房詢問她要吃什麼點心,說廚房裡備著碗粿和愛玉,可是大廚阿豐師晚飯開的主菜是八寶蝦棗、鮮漬蚵仔膎、煎豬肝和燜油飯,還是吃點愛玉就好了吧。
德和這才茫然的想,那個小小的阿鴛給家人煮的晚飯又是什麼呢?那樣的孩子,家人能夠供她去讀女學校嗎?
「大放厥詞」這話說的,德和心想,不就是我的寫照嗎?
──不,不對。
德和抿緊嘴唇,注視著自己寬大書桌上的紙墨筆硯。
更早以前的年代,父親與表姑母為了地方公學校的設立付出許多心力,一定遭遇過更多難以置信的事情吧。
不,更早更早以前,女孩子要讀書,根本是癡人說夢。是經過許多前人的心血累積,造就德和的父親那開明的思想,也才得以造就如今走進杏壇的德和。
德和給這場自我反省下了結論。
完全沒有努力的老師,沒有資格輕言放棄學生。
德和起身捲袖子,打算寫幾個大字。
「大小姐,準備要用晚飯了。」
傭人過來提醒,「今天晚飯後,大小姐要跟隨去拜訪老爺的舊友,所以不能吃得太遲。」
「知道了。」
德和屏息磨墨,迅速揮毫。
炎中不改冰霜色,自與凡花品不同。
即使身處艱困之境,也絕對不改本色。這是德和琢磨到一半的詩句,可以說是借著菊花叮嚀自己必須凜然不屈。快意落筆兩行草書,一吐胸口裡的煩悶之氣,德和這才感覺可以振作起來。
在那之後,阿鴛回來上課了。
德和在課後把阿鴛找進教師室的角落。
阿鴛笑嘻嘻的臉蛋上,有兩輪睡眠不足的烏黑眼圈。德和猜得到,肯定是天還沒亮就起床,畢竟有燒灶煮飯洗衣一干家務,說不定還去文旦柚園幫工了。
德和把一袋紙包放到阿鴛手裡。
「老師,這是什麼?」
「先答應老師,不要聲張這件事,可以嗎?」
阿鴛眨了眨眼睛說好。
「這是糖霜。」
「咦!這不行──」
德和按住阿鴛的肩膀。
「快把紙包收好。你母親的咳嗽必須治療,可是老師沒辦法要求你的家人去看病。糖霜拿回家炊菜頭,可以治咳嗽,你母親應該知道怎麼煮的。」
「老師……」
阿鴛這次沒說謝謝,其實連話都說不出來,一雙紅眼睛含著淚水,半天才囁嚅著從嘴裡擠出聲音說這個很貴的,我真的可以拿嗎?
「阿鴛,在這個世間裡,好幾百年來的女子都是同樣的命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沒有辦法掌握自己的人生去向。今後不一樣了,女孩子可以到公學校讀書,讀書以後可以外出工作,以前女孩子看不見的世界,今後的女孩子可以看得見了。可是,就像老師我以前說的,必須要有決心才行。」
「……老師,那好難啊。」
「是呀,很困難的。可是,我們必須去想像更好的命運。」
「更好的命運?」
「對,不是只有聽從命運的安排,而是主動去爭取人生的道路。而且我們讀書這件事,不是只為了自己,還是為了其他更多的女孩子、小孩子。就像老師我啊,現在的努力,就是想要成為阿鴛和同學們的榜樣,要讓現在的同學們知道,女子生涯還有更多可能的追求!」
「啊,老師,好偉大啊!」
「所以,我們趕緊幫助阿鴛的母親康復起來吧,阿鴛你也才能放心的讀書,是不是?」
阿鴛眼睛一片濕潤,用力地點頭說是,隨後抬起頭來仰望德和,那雙黑眼圈的中央依舊有星光閃閃。
德和為那燦爛的星光而寬慰微笑。
這樣的話,就沒問題了吧?
心底發出這樣的小小聲音,德和目送阿鴛離開教師室。
背對德和的阿鴛,以麻雀那樣小跳步似的愉快步伐穿入室外的日照底下。有風吹起阿鴛的頭髮,阿鴛壓著頭髮轉過身來,大力地朝德和揮動手臂。
德和忍不住微笑,卻不知道為什麼忽然想起阿鴛家那黝黑山洞般的小屋。
這樣就沒問題了……吧?
三、
德和其實沒有答案。
如果有人問她,對單一學生有特別待遇,這樣沒問題嗎?她或許會回答:「這是我教書生涯之中第一個看重的學生,所以我無法眼睜睜看著她受苦。難道這是不可原諒的情感嗎?」
不過這話是全部的實情嗎?德和沒有答案。
那天德和從學校返家,遇上了前來拜訪的表姑母。
「啊,阿姑!怎麼難得來了?重陽節剛過去,最近沒有什麼節慶呀!」
德和坐到表姑母座椅旁邊的腳凳上,不忘吩咐傭人端上點心。
「今天早上廚房說要做甜鹹米糕捲,阿姑喜歡烏龍茶,這樣搭配正好。」
表姑母笑著阻止德和。
「一早就來了,什麼甜的鹹的都吃了。阿姑看今年的楊桃很不錯,我們阿德和剛開始教書,可以開嗓潤肺。果子吃不了太多,叫阿豐師給你熬楊桃汁。」
說話之間,傭人端上來了熱楊桃汁、熱茶和切片的米糕捲。
德和與表姑母相視而笑。
「謝謝阿姑,阿姑對我最好了。」
表姑母被逗得又笑了,只「阿德和」、「阿德和」的叫著她的乳名。
德和最喜歡這位表姑母,在她面前彷彿回到孩提時代,可以盡情拋卻教師的包袱,單純做個受人疼愛的少女。
表姑母閨名活源,李氏親族孩童的啟蒙私塾「活源書房」就是由表姑母開辦主持。德和三歲起能握筆識字,六歲進活源書房。德和最初跟著父親習字,表姑母卻更是德和漢文、詩詞、劇唱的啟蒙教師。表姑父是前清的武進士探花出身,同時擅長書法與畫藝,德和幼年勤跑表姑母家,書畫和舞劍也是在那裡開蒙。
實在說,表姑母跟父親都是德和立身處世的楷模,但同樣身為女子的表姑母,更是激勵德和以女子為人師表的重要存在。
「我在前幾天練了幾字狂草,阿姑要不要看看?」
「好,稍等去看。」表姑母微笑說,「那阿德和你呀,已經看好夫婿的人選了嗎?」
德和原要站起身子,頓時雙腳失了力氣。
「上回你阿爸的那位詩友,鍾秀才的次孫,聽說是很有做事經營的才調,難得還能寫一筆好字,未來可以夫唱婦隨。阿德和嫌棄人家什麼了嗎?」
「不是鍾先生哪裡不好,我總覺得嫁人這種事情,還太早了。」
「阿姑我十五歲就嫁給你姑丈了。」
「阿姑啊!」
「知道、知道,時代不一樣了。不過啊,女子嫁人就是重新投胎,這種事情放在什麼時代都一樣。」
「知道是這樣的,才要慢慢來嘛。」
「小心哦,七揀八揀,揀到一個賣龍眼的。」
「……阿姑,我是想,至少至少,要選一個願意讓我繼續教書的夫婿。阿姑以前說的,命運是自己爭取來的。所以,我想再等一等,看一看。」
德和這麼一說,表姑母也露出苦笑。
「好吧,那就再看看吧。」
表姑姪兩人安靜了,一個端起烏龍茶,一個端起楊桃汁,一口一口的啜飲起來。
那安靜裡德和又有一點茫然了。
感覺上就跟德和目睹阿鴛境遇同樣的茫然。
『就像老師我啊,現在的努力,就是想要成為阿鴛和同學們的榜樣,要讓現在的同學們知道,女子生涯還有更多可能的追求!』
德和心想,當時她對阿鴛說出這番冠冕堂皇的言論,這番要求阿鴛對抗命運的言論,真的單純只是鼓舞阿鴛嗎?
或者真正的實情是,她更多的是在策動自己呢?
她想對抗的,難道並不是阿鴛的命運,而是她自己的命運嗎?
無論哪一個問題,德和都沒有答案。
四、
現實世界也沒有等待德和找到答案。
阿鴛又曠課了。
德和照樣找去那山洞般的屋子,這次阿鴛卻沒讓德和進家門。
「老師,我們家,沒有辦法的。」
小小的學生努力地想要把身處的困境傳達給老師知道,平時的伶俐機敏在此時格外突顯她的混亂困窘。
「因為我們家是我們家啊,我很努力,也是沒有辦法,因為我們家不是老師家,是不一樣的。我的阿爸,跟老師的阿爸,也是不一樣的。」
德和想了想,先問癥結。
「你母親的咳嗽還是沒好嗎?」
阿鴛垂下肩膀重重的搖頭。
「……老師,對不起。糖霜被阿爸拿走了,跟文旦柚的落果做成柚仔糖,拿去賣了。」
「怎麼會這樣?那你母親的病怎麼辦呢?」
「阿爸說,拿柚仔糖去賣,才有錢可以給阿母治病。可是去了醫生那裡,才知道根本不夠錢買藥吃。醫生說阿母患了肺炎,要吃一種很貴的藥,我聽不懂是什麼藥,只記得說要十六圓五十錢,好貴啊!嚇得我把藥錢記得清清楚楚,因為我從來沒摸過十圓鈔票呢,怎麼有這麼貴的藥!」
阿鴛的語氣沉重得不像個孩子,刺痛德和的心。
「老師……我阿母,是不是會死掉?」
德和緩緩的深深的吸一口氣。
「不會的。」
「老師,你不要騙我。」
德和直直地看向阿鴛。
「你母親的醫藥費,老師來出。」
阿鴛驚呆了,嘴巴開開的看著德和。
就在阿鴛的驚訝目光裡,德和踏入山洞般的土角厝。
那一天,年輕的老師與小小的學生把病人送到了斗六的病院。
小小學生去喊來了父親。年輕老師找來了帳房管家。
病院裡,小小學生的父親手足無措地看著年輕老師的管家付清了醫藥費,那惶惶然的表情都呆滯了。
管家看向德和的眼神隱含憂慮。
作為公學校新進教師,德和領的是全校最低的薪水,月薪僅僅十一圓。管家跟隨德和前往病院的路途上,早就先提醒了德和:老師給學生的這份厚恩,先不說傳出去可能引起什麼議論,以後這學生的家庭償還不起債務,會不會反而師生結怨?
──我這麼做,是對的嗎?
德和心底當然也閃過一絲這樣的疑慮。
可是,德和無法在這種時候去思考問題的答案。
她只是,很想抵抗命運。
命運是可以抵抗的嗎?
德和不知道。
阿鴛的母親治病期間,阿鴛持續地曠課。
德和忍耐不去叨擾,默默等著阿鴛回來上學的那一天。
貿然做出代付醫藥費的事情,德和的莽撞行為很快由管家知會雙親。雙親似乎不知道該怎麼評斷德和的行為,派人請了德和的表姑母過來。
我也明白你是很有同情心的一個孩子呀。表姑母這麼說著,露出一臉不忍苛責的表情。
「可是阿德和在做這件事情的時候,有仔細考慮後果嗎?」
「這筆醫藥費,我本來就沒想要讓阿鴛家還的。」
「唉,我們阿德和真憨。」
「阿姑,跟阿鴛家相比,我不缺這筆錢啊!」
「所以說你真正是憨人。」
表姑母用憐憫的眼神看著德和。
「阿德和啊,無法償還的人情,正常人都承受不起的。將來那小女孩子,你教她要用什麼面目來見你呢?」
德和啞口無言。
後來,阿鴛果然一直沒有來上課。
阿鴛持續不來上課的日子,德和則持續在家人安排下看遍相親的紅紙。
對於媒妁婚姻的抵抗越是無力,德和就越懷疑自己當初對阿鴛的鼓舞是帶有私心的。
──我是不是把抵抗命運的願望,強加在阿鴛的身上了?
可是德和也會心想,難道完全不插手、放任阿鴛母親生病才是對的嗎?
年輕的少女德和真的不知道答案。
表姑母說的話倒是先驗證了。
立冬時節過去,吹起第一陣冬天寒風的某一天傍晚,德和在校外街道上遠遠看見阿鴛的身影。她想著應該喊住她的學生嗎?就是那短短的躊躇,阿鴛正好移動腳步轉過身來,也是那樣遠遠的看見了德和。
阿鴛沒有像以前那樣喊著「老師」、「老師」追上來,而是背對著德和,快速地跑遠了。
五、
德和記得阿鴛的背影。
送給阿鴛糖霜的那一天,德和看見阿鴛有如鳥雀般跳躍的背影。
那個時候,德和從來沒有想過有這麼一天,會看見阿鴛逃跑般遠去的背影。內心太過震懾了,以至於德和當場喪失追上去的勇氣。
噹噹噹噹──
學校的上課鈴聲搖響,把德和從那個傍晚的夕照裡喚回現實。
啊,怎麼會這樣呢?
走在學校的長長走廊上前往授課教室,德和心頭閃逝以前令人心頭溫暖的景象。那是小小的學生阿鴛仰望著她,一雙發亮的眼睛比日光和星光都還要燦爛皎潔。
果然是我做錯了嗎?
德和滿心苦澀。
「李老師,聽說了嗎?」
迎面而來的本島人教師黃老師喊住她。
「四年級的張阿鴛,你很疼愛的那位學生啊,那件事情你知道了嗎?」
「黃老師,我對學生都是一視同仁的。」
「哎,不用急著否認,人沒有不偏心的嘛。我要說的是,稍早的課堂上我才聽說,阿鴛的母親前幾天出山了。看來這孩子是不會再回來讀書了吧!」
「什麼?出山?」
「咦,之前你不是常去家庭拜訪嗎?說是肺炎感染,住院好幾天沒治好,在病院裡走了的。張阿鴛家裡不怎麼富有,恐怕負債了吧!她有個小弟讀我們公學校一年級嘛,那樣的家庭應該會優先讓男孩子……」
德和心神混亂沒仔細聽完後續,勉強撐著走進教室。
下了課,德和甚至無法等到學校放學,立刻叫了人力車直驅阿鴛她家。
土角厝還是同樣狹小,敞開的門窗裡面幽深依舊。
德和跳下人力車付完帳,阿鴛正好從屋子的邊間裡走出來。
那個邊間是廚房,跨出門檻的阿鴛正以她那瘦小的身軀、纖細的手臂提著沉重的鍋子,謹慎移動沉重的腳步。
德和連忙過去幫忙提著,看見一鍋子的番薯菜豆糜。
應該是要去文旦柚園送飯吧!
阿鴛看了看德和。
「老師,路還要走很遠,你回家吧。」
德和默默搖頭。
阿鴛也默默地搖搖頭。
如此一來,就變成老師與學生合力抬著鍋子並肩走路了。
身為老師的那位,往日站在教室講台的上面,以及課後教師室的裡邊,總是對著學生侃侃而談、大放厥詞,如今卻不知道怎麼開口說話。
德和感覺自己說什麼都是沒有意義的。
去文旦柚園的路途果然很遠,途中師生兩人必須停下來把鍋子暫放在地,讓手臂恢復力氣,才能夠再次抬著鍋子前進。
「這麼重的鍋子,以前你一個人怎麼搬的?」
「像剛才那樣,搬不動了就放下來,休息一下再走。」
阿鴛說,平日這一路常常要停下來,最少也七、八次吧。
話開了頭,好像就能繼續往下說了。
「阿鴛你現在一定很難過,老師可以想像──」
「老師。」
阿鴛打斷德和,「老師,你不要說了。」
德和只好咬住嘴唇。
阿鴛朝著德和露出笑臉,但那臉頰紅潤的笑臉上有幾滴眼淚滾落。
「老師,你不要再鼓勵我了。沒有辦法的事情,就是沒有辦法嘛!老師,老天生出這麼多種人,人和人,就是不一樣的。男人和女人,也是不一樣的。富人和窮人,也是不一樣的啊!這個世間,就是有些事情,再怎麼樣都沒有辦法的,再怎麼努力都是沒有辦法的!」
德和胸口彷彿遭到重擊,緊緊的咬住嘴唇。
不知不覺兩人一起停下腳步,鍋子也再次放到了地上。
阿鴛以手臂用力擦拭淚水。
「老師,你陪我到這裡就可以了,好不好?再往前走,就是我們家的柚子園了,我一個人也沒問題的。」
德和一句話在心底來回講了好幾遍,遲疑好久才能說出口。
「……阿鴛,你心裡怪我嗎?」
阿鴛抬起淚水未乾的臉蛋仰望德和,片刻後搖搖頭。
「老師,你是偉大的人。老師跟我說了好像夢一樣的世界,我好開心。雖然說,夢還是夢,天一亮我就醒過來了。夢清醒了是很痛苦,可是老師,有過美麗的夢,還是比從來沒有做過夢還要更好。我沒有怪老師喔!只是,我就是沒有辦法的人啊。」
阿鴛努力咧開嘴露出笑容,笑說老師你今天來,我真的很開心,因為我沒有辦法自己鼓起勇氣去見老師啊。
「所以謝謝,謝謝,謝謝老師。」
阿鴛老樣子的傻氣道謝,讓德和的眼淚奪眶而出。
這次換作老師背對學生逃走了。
即使德和努力保持鎮定,拭乾眼淚後以平穩的腳步離開現場,可是德和自己知道,她是狼狽地敗逃了的。
……以前阿鴛仰望著她的那雙眼睛,燦爛的光芒已經有如火焰熄滅。
如果結局是這樣的話,德和或許還不會太狼狽。
然而實際上並非如此。
阿鴛道謝後大大的鞠躬,再抬頭起來仰望著德和,眼睛還是光彩輝然。
「老師,雖然我沒有辦法,可是這個世間還有其他的女孩子需要老師,需要老師成為大家心目中的榜樣。因為老師是老師啊!這個世間,只有老師對我說,我們必須去想像人們有更好的命運。這個世間,一定只有老師做得到這樣的事情。所以老師,請繼續幫助其他的同學到達那個地方吧!」
德和無法坦率面對阿鴛,說了「好」以後,只能轉身逃走。
她逃走了,阿鴛那雙眼睛卻始終浮現心頭。
阿鴛童稚的聲音,也在德和的胸腔裡迴盪。
──老師,好嚴格喔。
──老師,你阿爸真好,你們家真好,所以老師現在才會是老師呢!
──啊,老師,好偉大啊!
──謝謝,謝謝老師。
不知不覺間德和的臉頰濕透了,衣襟上都是淚水。
德和在滿臉的淚水裡想起來,她有過一次深刻的自我反省。
──完全沒有努力的老師,沒有資格輕言放棄學生。
現在,是可以放棄的時候了嗎?
怎麼會是反過來被學生勸勉了呢?
德和想起阿鴛的背影。
明亮的日照底下,有風吹起阿鴛薄薄短短的頭髮。阿鴛壓住頭髮,轉身朝著德和揮舞手臂。
有詩句忽然闖入德和的心底。
乘風不讓男兒志,破浪偏誇奼女胞。
乘風不讓,破浪偏誇。
沒有乘風破浪的抱負,怎麼可能走到遠方呢?
百年來許多人花費諸多氣力,才讓女子可以成為現代教育的老師。僅僅遭遇一次挫敗,根本沒有放棄的道理。
德和終於收住眼淚。
「……我要發夢。」
德和小聲地對自己說。
要繼續教書,嫁人了也要教書。
儘管是彷彿美夢一樣的理想,也絕對不要放棄。
她要發遠大的夢想,要持續讓腳步前進。
一百年前女子無法想像的世界,她也要努力為後人而發夢與前行。
德和心裡想著她要永遠記得,曾經有個小女孩子用流光燡燡的眼睛看著她,孺慕著她,激勵著她。
那是明治四十三年的冬天,一個對其他任何人而言都平凡不過的日子。
少女德和小聲而堅定地對自己說,從今往後,她要乘風破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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