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人生短暫呀!」
這樣的話語伴隨著巨輪滾輾過鐵軌的聲音傳入耳裡,和泉小姐才從假寐裡甦醒過來。
這是上午九時從台北車站發出的淡水線支線列車,抵達終點站淡水車站將是九時五十六分。這樣短暫的路程,倚靠窗緣片刻竟然就意識模糊了,和泉小姐心想果然是俗務操勞吧!不幾年以前她為著公務南下彰化採訪,即便是特快車也要超過四個鐘頭的車程,卻因一心掛念受訪者是那位深受台島眾人尊敬的「反動份子」賴醫師,絲毫睡意也沒有。啊,如今哪!
如今疲倦的和泉小姐沒有睜開眼睛,彷彿渾身浸泡在泉水裡漂浮般無力。淡水線路經北投車站,可以接浴場線到新北投站,那裡有溫泉呀,公園與兒童樂園,是夢幻泡泡一樣的支線。這趟列車上有多少人是去踏青散心的呢?可是和泉小姐沒有浸溫泉的盤算,只是想去淡水岸邊走一走。不,單純搭乘到淡水站再折返台北也就很好了。她沒有真正的目的地,去淡水河岸與新店碧潭是一樣的,於她而言,淡水線比私鐵萬新線來得便利,所以才搭上了駛往淡水的列車。
客座兩兩相對,日頭正艷的上午令人心情舒暢,乘客的閒談便也放開拘束,和泉小姐才會聽見對座乘客那一句彷彿文學少女聲腔般的句子。
──我們的人生短暫呀!
「這是詩句吧。」另外一個少女的聲音說。
對座乘客是兩名女學生。和泉小姐不必張開眼睛確認,也記得她們穿著天主教台北靜修高等女學校的制服。這可是小她許多屆的學妹呢。
我們的人生短暫。
和泉小姐同樣記得這首詩。
「是詩句呢!『人非得美麗地做夢、美麗地活、美麗地死去不可。』是令人著迷的詩呀,不是嗎?我把它抄在筆記本裡珍藏呢。」前一個少女說。
「是艾蜜麗‧狄更生的詩嗎?」後一個少女說。
不,不是。是華特‧惠特曼。和泉小姐在心底回覆似的說,我也曾經抄在筆記本裡哦。
「是惠特曼喔。」
和泉小姐為正確解答暗暗點頭。
「不愧是喜愛文學的文子,真是名符其實。」後一個少女語音含笑。
原來前一個少女名喚文子,看來並沒有辜負雙親的期待。那位文子輕輕笑起來,「久美也是名符其實呀。」
「什麼意思嘛。」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久美會永遠這樣美麗吧!」
這是多麼可愛的少女對話啊。和泉小姐按捺著不揚起嘴角,也忍耐不睜開眼睛看一看那一位「久美」的美貌,以及那位擅長文學也擅長說話的「文子」。
「在這短暫的人生裡,盡可能做更多、更豐富、更美麗的夢。人非得美麗地做夢、美麗地活、美麗地死去不可……。」文子緩慢地讀出詩句,隨後發出細細的喟歎聲,「總覺得在今日今時,格外感到這首詩的美好。」
「畢竟是聖誕節呢。」
「不是的,可是,或許也是的吧。」
「文子總是說這種矛盾的話。」
「因為我們是活在這樣的時局,活在這樣的世界裡的緣故呀。」
女學生文子說完這話,對座那邊安靜下來。
和泉小姐咀嚼著這份沉默。
這樣的時局,儘管是年僅十八歲的女學生也明白其中艱難的吧。
戰時體制與皇民化政策的全面施行,和泉小姐任職的報社為此縮減藝文版面。這年頭,文學必須為帝國服務啊!當初找她入社的上司西川先生只開了個話頭,她立時便表明離職的念頭──那是兩年前春天的事情了。
今日今時,是昭和十九年的聖誕節。
太平洋戰爭戰線好長好遠,南國島嶼的殖民地台灣別說是聖誕節,連聖誕節前幾日的台島重要節日冬至節都失去節慶之味了。也是樽節使然吧,淡水線幾年前開始行駛的汽油列車在汽油短缺後,不得不全面重駛蒸汽列車了。
和泉小姐心頭悸動,想起今天蒸汽火車發車前的悠遠鳴笛聲,確實是叫人心碎的悲鳴。
「聽說神父們集中在彰化一帶受到看管呢。」
小小聲說出這句話的是久美,「畢竟跟西洋人打仗了……上帝的愛是沒有國界的,眾人都是神的子民,儘管受了這樣的教誨,戰爭還是會發生。」
「對帝國而言,更重要的是對今上天皇的愛吧!真是太可悲了。」
「噓,在外面呢。」
「啊啊,是啊。」
文子的聲音變得虛弱,聲音放得輕了。
「久美有迷惘過嗎?」
「什麼?」
「對皇國的,對天皇的,對上帝的愛。」文子頓了頓,「還有對土地的愛。那些內地人同學也完全沒有迷惘嗎?可是身為本島人的我,對這些事情懷抱著許多困惑啊。難道現在是應許的末日嗎?啊啊,這樣的話也不應該在這種地方說吧……」
久美沒有回應。
和泉小姐也跟久美一樣安靜。
如果不是受到高等教育的殖民地女學生,或許不會有這麼深刻的迷惘吧。
今時是末日,望不見戰火之後的未來。
蒸汽火車頭帶動車輪與車廂喀達喀達的前進著,和泉小姐胸腔震動,只能再三默誦惠特曼的詩句。
我們的人生短暫。
在這短暫的人生裡,盡可能做更多、更豐富、更美麗的夢。
人非得美麗地做夢、美麗地活、美麗地死去不可。
在戰爭裡,現在的少女可以懷抱同樣的情懷嗎?
和泉小姐回想起她那一年書寫自身少女花季的故事,松山空襲已經過去數個寒暑,米國正因為真珠港事件而宣告參戰,帝國因應擴張的戰場,無論內地還是殖民地,社會風氣一天比一天更顯嚴峻肅殺,叫人胸腹緊繃。儘管如此,她仍然堅持著同樣凜然美麗的生存之道。
嗚──
蒸汽火車響起即將靠站的鳴笛聲。
和泉小姐微微睜開雙眼,光亮透進眼簾。
對座的兩個少女卻是閉著雙眼的。
不知道哪一個是文子,哪一個是久美,兩個人像是交頸而眠的小小鳥雀,頭靠著頭,手牽著手,正彼此撫慰著呢。
和泉小姐忍不住微笑起來。
往昔的女學生時代,和泉小姐也有這樣親密的少女摯友。
這是上天安排的溫柔巧合嗎?就在上午九時,即將發車的台北車站月台,有人喊住了和泉小姐。
「和泉小姐?是和泉小姐沒錯吧?」
她回頭去看,發現是往日一起征戰全島桌球大賽的雙打搭擋劉小姐。
「抱歉,和泉小姐已經不使用舊姓了。結婚的生活還好嗎?啊,火車要開了,小心,請快上車吧。能遇見和泉小姐真好,有空請再給我寫信吧!」
和泉小姐──不,是睡糊塗了,她已經不是同化政策裡改姓的和泉小姐,如今更多人只稱呼她為林太太。去年,她跟林先生結婚,記者的驕傲、球場的勝負全部換作一個家庭裡的起居瑣碎與人情世故,比戰時體制更折磨地將她消耗殆盡。時局下諸多限制的大家族冬至節勉強熬過去,她不顧風言風語出門,像是大鯨魚必須浮上海面透一口長氣。去哪裡都好,時刻表上一眼看見的是淡水,便選擇了淡水。
是吧,肯定是上車之前劉小姐過來給她緊緊的雙手一握,才令她短暫時光裡恍惚回到「和泉小姐」的身分。
「和泉小姐」靜靜注視著對座的少女們。
有光從窗外沁透,連同暗影斑駁的照耀在少女們的臉龐上。
少女們為什麼去淡水呢?神父們遭到集中管理,她聽說如今淡水有些天主堂是由傳教員與姑婆們負責教會事務了。就讀天主教學校的少女們,或許是去從事志願工作吧?
即使明天是世界末日,今日仍要種下我的蘋果樹。
馬丁路德是這麼說過的。
南國的冬陽和煦,人的心頭卻還是清冷無比。啊,末日,這或許就是末日之感吧,既溫暖又冰冷,既虛無又甜美。火車即將進站,車速漸漸緩慢下來,兩名少女的眼睫毛如風吹蘆葦那樣顫顫翻飛,想要睜開眼睛,卻又眷戀不捨的模樣。
啊末日,她心想,這樣的末日也是美麗的末日吧。
這樣一想,她心底便有光照耀,彷彿受到撫慰。
她早已不是和泉小姐了,但也不是林太太。
是啊末日,她心想,即使是末日到來,我也還是要做那位懷有凜然美麗之心的楊千鶴啊。
※
──和泉小姐,本名楊千鶴,1921年生,台北靜修高等女學校、台北女子高等學院畢業,1941年任職「台灣日日新報社」記者並成為第一位台灣籍女記者。擅長桌球競技,曾獲全島桌球大賽學生組女子單打冠軍與社會組女子雙打冠軍。1942年因皇民化運動請辭記者工作。1943年結婚後輟筆半世紀,直至1989年拾筆回首浮生,留下日本時代女性知識分子心路歷程的重要記錄。她宛如末日的慧星一閃即逝,光芒卻熾烈閃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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