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双子
圖/Openbook閱讀誌
我們是看漫畫學認字的。最初當然是《小叮噹》,記得學齡前就翻爛過那十塊錢一本的薄薄小書。入學以後,也看圖書室裡成套的漫畫版《中國的歷史》、《世界的歷史》。其實有讀懂嗎?我不確定。確定的是同學還在ㄅㄆㄇㄈ,我們早早沉迷漫畫雜誌《新少年快報》、《寶島少年》,間或《龍少年》,哪怕都是一知半解,像是連載的偵探漫畫《金田一少年之事件簿》(永遠解不開謎團)、醫學漫畫《無敵怪醫》(好神的醫學!)、政治冒險漫畫《霸王傳說驍》與歷史漫畫《影武者德川家康》(到底誰是好人誰是壞人?),但這全不妨礙閱讀樂趣。我們的國文造詣奠基於此,中年級起每個新學期翻開國語課本,「生字」那一行我們總是比別人「熟」很多。
成長於一言難盡的非典型家庭,我們沒人管,就一路讀漫畫到長大。
跟著堂哥看少年漫畫,跟著表叔看青年漫畫──對,也有色情漫畫,那是1990年代,戒嚴不遠,版權時代剛剛來臨,男女私處條條都是黑海苔──也跟著我爸當時的女友看少女漫畫與淑女漫畫。熱血的《七龍珠》、《灌籃高手》,硬派的《魁!男塾》與港漫,或者美食漫畫《妙手小廚師》,浪漫古典的《橫濱故事》,還沒計數恐怖漫畫、搞笑漫畫……單單小學時代,漫畫書單列印出來就可以是一捲滾筒衛生紙。
我們姊妹是雙胞胎,隨時隨地交換心得,讀書看漫畫都是別人的兩倍樂趣。埋頭閱讀是老僧入定,抬頭交流是開讀書會。兒少時代寫畢業紀念冊,興趣那一欄大剌剌就寫著「看漫畫」。著迷了會忘記開燈,會從坐姿變躺姿,有回家族長輩來訪,逢我攤在客廳長椅上神遊,劈頭一句教訓:「汝讀書敢有讀閒仔冊遮爾認真!」我從漫畫裡驚醒而張口結舌,但在這家族裡我們算是書讀得最好的了呀?
那時我們是聯考在即的國中考生,而我還不知道許多年後有一天,我們姊妹就靠著這些閒仔冊拿到了各自的碩士學位。
國中時代確實是看閒仔冊最多的時候。
閒仔冊不單是尪仔冊,是小說和漫畫之屬的課外書。1990年代租書店產業起飛,正是從個體戶變成連鎖店的階段,我們剛好經歷從租書店手寫記錄簿到租借電腦化的過程。租價漫畫一本五元,小說十元,預放現金五百元可租八百元的書,放一千可以租兩千,即使放不起五百一千,看閒仔冊作為鄉下地方國中生的娛樂消遣,零用錢也已經足夠徜徉在書的酒池肉林。國中時代讀閒仔冊最多,或許因著我們初識租書店,就是在那個時候。
此前漫畫都是買賣的。
家鄉是個凋零了的眷村,老的或不太老的幾間雜貨店裡唯有「小叮噹」有進漫畫書(也因它固定陳列出售《小叮噹》才得此暱稱),兩座漫畫出版社業務貨架擺在店外,我們天天去看,看封面封底以遐想這裡邊講的是什麼樣的故事。雜貨店不租書,我們買不起至少想得起。兩座貨架的書其實少少,畢竟是老眷村嘛,久久不見新書,便躍上鐵馬輾過三公里的起伏山路,遠赴學區專校周邊那敞亮的書店裡看。一樣,還是看封面,看封底,姊妹倆一起浮想聯翩。
怎麼買不起呢?父母離異,隔代教養,我們是阿嬤帶大的。別人在「媽媽砸摳」,我們是「阿嬤砸摳」,要兩人攜手羞怯地去問,阿嬤會默許我們從她褲袋裡掏一個十塊錢硬幣,且不是日日都有。
幸好後來有租書店了。更幸好,是在國中的時候。
那是我們生命裡最難熬的時期之一。國一的寒假,阿嬤過世,偶見蹤影的爸爸後來不見蹤影,我們真正沒人管了。親戚伸出援手,阿伯負責營養午餐與上學通勤的費用,小姑姑為我們付清早餐店的賒帳。有陣子在廚房乾貨堆裡翻出一籃松花皮蛋,我們此生首次好認真賞味皮蛋沾醬油,可能也是第一次留意皮蛋表面的凝脂松花,畢竟那是無數頓白稀飯唯一的配菜了。
青春期的飢餓無解,我們的寄託是閒仔冊。一個禮拜翹課三兩天,或者放學後走路四十分鐘返家,公車錢一概省下來租書。翹課和租書是一種生態循環,翹課省錢用以租書,徹夜不眠導致翹課,翹課了又有餘錢租書……。醉生夢死大抵如是,始知閒仔冊也可以醉人。國三時,我們已是訓導室與輔導室的列管名單成員,儘管我們當時不知道。
學校安排我們去踢跆拳道,赴道館的日子教練會自掏腰包讓我們去吃切仔麵加滷蛋,鼓勵我們要以運動成績保送高中體育班。然而他人手裡的紅色鈔票如此沉重,伸手拿錢的瞬間最難受,我們寧願餓著肚子看小說漫畫,道館就少去了。畢業前夕教練偷偷在我們的課本裡題字,「寧願辛苦一陣子,不要辛苦一輩子。」也許他有一點責難我們不知道好歹吧。
可是他也不知道啊,我們是因為這些閒仔冊才得救的。
因著漫畫小說構築的幻想宇宙,我們才能忘記真實世界的艱困現實。國二下學期,我們課業成績陡降,數學、英文、理化到來完全聽不懂,可以考上什麼樣的學校呢?考上了的學校,真的能讀嗎?妹妹說,「根據統計,青少年想要自殺的比例有八成。我們到什麼時候才能解脫?」我說,「畢業以後都會好的。」當然我根本不知道人生會不會轉好。
此時唯有租書店是堡壘,那裡有馳騁各種球場的球員、以各種戰鬥追尋最強之道的少年、掉入各種異世界戀愛的少女,也有金光閃閃的邪佞總裁與情慾浪潮裡翻騰的純潔處女,他們總是吃飽穿暖、精力旺盛,人生煩惱永遠不是馬斯洛需要層次理論的最底層需求。租書店是流著奶與蜜的應許之地,將我們牢牢守護。
──汝讀書敢有讀閒仔冊遮爾認真!
家族長輩說這句話,就是在那個時候。
我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畢竟我該怎麼樣讓他們知道呢?我們讀閒仔冊不是認真,是求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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