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若慈
之一
我們從小睡眠有夢,醒來可以閒聊長短夢境,夢裡我們總也是在一起的,妳在我身邊,我在妳身邊,哪回夢裡沒有作伴,還會特地說一聲「哦這次夢裡沒有妳」。
我卻沒有告訴妳,自妳肺轉移病灶顯著,走動困難,從此由我一人內外進出以後,夢裡就很少見妳了。那時,我一度為此詫異心碎,又感莫名所以。
昨天卻夢見妳。匆匆見面匆匆分手,急著想給妳撥通電話,霎時怔然,妳的手機,早被我停話了,該打去哪裡?奇怪的卻是,醒來時翻身小心翼翼,比千分之一秒更短的瞬間我知道,是一直以來怕壓到妳的反應。
明明妳不在了,夢裡都知道妳不在了。
醒時惆悵但沒有流淚,坐躺床上片刻等待惆悵沉澱,天花板空白一片,心想奇怪怎麼全天下好像只剩我一個人。
只好再三咀嚼這個事實,妳不在了,不在了。再起床,過一天。
夜也又深了一遍。
再說一次晚安。
睡前復又咀嚼,妳不在,又在。
明早起床,要再說一次早安,再過新的一天。
之二
今天特別覺得疲倦,可能是定期檢查的門診讓我等了三個小時,可能是上午只吃水果,下午兩點才又進食果腹。可能是下午吃得少,空著肚子去聽工作坊演講。
妳知道,我最討厭無事挨餓,空著肚子容易心情低落到海平面底下。數度想著如果妳還在,是不是一通電話聽見妳的聲音,我就會感覺安慰。
也許妳會提醒我提早吃中餐,或者對我說,「既然趕不上想聽的那場演講,看完門診我們就去吃飯吧。」然後我們去吃老美牛排,或者手打烏龍麵。
那些我都不能知道了,我知道的只是,無論撥電話對妳發發牢騷,或者妳就陪著我看門診,只要妳在,我就不會掉入海底。
啊是了,是這樣吧,疲倦可能是等待門診期間,有一通舊單位的來電找我回去工作,我手指頭緊捏了又捏最後推拒,「因為我妹妹……我現在沒有辦法。」電話那頭老師可能怕觸動我,聲音輕輕地說「我知道」。
也可能是門診醫師問我,「妳那位罹癌的姐妹最近如何?」我只能盡力輕描淡寫,「哦她上個月過世了。」醫師淡淡地看我一眼,我為那眼神痛苦,多想也能那樣無悲無喜。
晚間吃過飯,獨自騎車返家,進中華路前燈火都被淚花渲染,原來今天星期五,中華路人潮湧動。那一頭的日新戲院,以前人群裡也有過我們的身影啊,所以我怎麼也沒有辦法看見人們臉上的笑容。
等待門診時讀的小說,一句對白閃現心中,「吃穿都有,就不叫可憐。」
前陣子我才對人說,放在我們頓失家庭經濟支柱的十五年前,悲傷流淚的每一秒都是奢侈的,張開眼睛只想著下一頓,想著怎麼活下去。那時我們想必會贊同這句話吧,不過,即使是那個時候,我們也從沒想過自己可憐。
現在吃穿都有,我奢侈浪擲時間,一天二十四小時,一千四百四十分鐘,八萬六千四百秒,每一秒都空白。
我腹饑而咀嚼那每一秒的空白,咀嚼卻仍饑餓。妳恐怕不知道,而我是現在才知道,世上也存在著吃穿都有,卻無法望穿的巨大的悲傷。
*增寫自Facebook相簿「好好生病,好好康復」
〈20150715妳不在了〉
〈20150717吃穿都有,就不叫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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