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若慈
之一 說沒有就沒有了
原想不多說的,頭髮乾了眼淚還沒乾。
居家安寧那兩周,某天在床上坐著等妳醒來,對妳說我三十年來的新發現:「我剛才看了很久,發現我們的腳居然一模一樣。」同卵雙胞胎的聲紋指紋並不相同,我們的雙手也不甚相似,竟然腳板如一個模子印的。我又對妳說:「DNA相同嘛,哪天妳不在了,終究還是在我裡面的。」
又是騙妳,騙我自己。
稍早對友人感慨,哪怕妳無病無痛健康如昔,我們其中要選一個人離世,我仍寧願讓妳先行。妳不會煮飯,不擅長切水果,怎麼放心妳拿菜刀?妳不會主動與朋友訴說悲傷,也無法如我寫字療癒,撕心裂肺的痛苦如何排解?
留下來的人萬般苦痛,我捨不得妳知曉一絲一毫。只是又想,不捨也有各種難受,妳想必早就嚐盡滋味吧。
留我在世,妳千山獨行,是什麼滋味?
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人生真難。C'est la vie,這就是人生啊。
於是最近常常回想過去,一年前這個時候我們在幹嘛?我在加班地獄,經常沒辦法煮飯給妳吃。兩年前這個時候?瘋狂加班期,但我們抽空去花東旅行。三年前這個時候?我們五月去香港,六月去北海道,這個時間點剛剛考完口考……。十五年前,那是西元兩千年,高職一年級升上二年級的暑假,我的打工因長假暫歇,每日讀小說寫小說,必須仰賴妳的月薪養活我們兩人,那個時候我們想著什麼呢?
那時我們並肩向前,沒有時間細細端詳彼此,不知道我們的腳板如此相似,也不知道,原來我們之中的一人在十五年後,說沒有,就沒有了。
之二 我們
十五、六歲讀《惡童日記》,翻頭幾頁決定買下來,因為主角是雙胞胎,敘事人稱是「我們」;後來沒讀完,跳著翻到小說後半發現敘事人稱變成「我」,猜測雙胞胎兄弟死了一個,怎麼看得下去?
我和妳國小繳交的日記,行文也必稱「我們」。
「今天星期天,我們騎腳踏車去學田村……」
「昨天爸爸跟我們說要帶我們出去玩,結果放我們鴿子……」
彷彿藏寶庫,前方重重關卡,有肉眼看不見的紅外線光束,我抬起腳,舉起手,轉過身,警報器就嗡嗡作響。我說的是我們的回憶。
早早就該動筆的小說,word檔打開以前就讓我流淚;該寫的專題文章,寫著就有痛色推擠到臉上來。小說裡有妳,論文裡也有妳,妳像紅外線光束肉眼看不見,幾毫米的距離就觸動警鈴。
昨晚感覺右眼刺痛,今天眼科醫師說是角膜炎,免疫力太低細菌感染,眼藥水點一點過兩三天就會好。一個人點眼藥水,竟也觸動紅外線,原來過去都是妳幫忙。不只是小說,論文,妳是我的日常生活,是我靈魂的一部份。我以為早就不是「我們」,結果三十一歲才知道,我一個人要走的生命道路,只不過剛剛踏出了第一步。
妳是那座藏寶庫,熠熠生輝。
但我腳趾抬起來碰到紅外線,手指劃過去碰到紅外線,這也響那也響,索性兩行眼淚不擦走過去。時間若裂開一條縫讓我們相見,妳一定笑著迎接我,說不定不忘吐槽,「妳剛點完的眼藥水會被淚水稀釋啦!」
那我就要跟妳說,「還不快點幫幫我,一個人點眼藥水超可怕的啊!」
之三 左腳右腳,左腳右腳
妳走在6月18日跨19日的12點26分,很快我就要迎接7月18日跨19日的12點26分。頭一個月,比我想像中更快地過去了。
向來都是我豁達勝過妳,只有一次妳在我遭遇內心的龐大虛無,安撫我對我說,「妳只要想,左腳右腳,左腳右腳,走到盡頭,人生的道路就走完了。」
我腳步虛浮,直到今天仍然苦痛浸潤,令我呼吸困難,可是左腳右腳,一次走一步,一步跟著一步,頭一個月這麼就過去了。
裂開的,粉碎的,歪斜的,還沒有縫補起來的破口,我用雙手兜著,左腳走完換右腳,走到妳的五七,六七,七七,走到妳的百日,走到妳的對年,我知道總有一天走著走著就到妳面前。
在那之前,左腳右腳,且讓我走完明天,走完後天,走完看見妳以前的每一天。
*增寫自Facebook相簿「好好生病,好好康復」
〈20150718左腳右腳,左腳右腳〉
〈20150719說沒有就沒有了〉
〈20150729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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