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若慈
■之一
那是二○一五年二月二十六日，二二八連假的前夕。
血液腫瘤科的葉醫師說：「只有三到五個月了，沒什麼可以做的，就準備後事吧。」
死亡如微風，如輕輕的吐息，眨眼間臨到眼前來。
此前我們感情親密，其實連勾肩搭臂牽手都極少，可是那一天熄燈的房間我忽然哭起來，妳伸手過來抱住我，黑暗裡我在妳懷中流淚。
那之後，每到睡前我總伸手撫摸妳的頭。妳的右額偏太陽穴上方有個粉瘤，那不是什麼毛病，比起多重癌轉移是一片小蛋糕。妳問我摸頭為什麼總摸那個粉瘤，我不知道，當時可能只笑著沒回應妳。
那是個座標。
是海洋裡的小小的島嶼，妳的頭髮裡藏著的小祕密，我伸手便在無光的黑暗世界找到妳。悲傷滲透無法組織語言，我大約只能笑著沒有回應。
今天洗澡擦臉，左邊眉尾一個腫包以為是青春痘，觸手不痛，眉毛裡新生島嶼，竟然如同妳髮浪裡那小小的座標。座標指向那許多個悲傷的某個夜裡，我想起我們從來沒有親吻過彼此，於是問妳「可以親我的臉頰一下嗎？」妳立刻摘下氧氣罩親吻我，眼淚滴在我臉上。
死亡原來如海潮，如碎在沙灘的浪花，遠遠退去，無聲無息又淹到我腳踝，濺溼我整片胸膛，而鹽分讓臉頰刺痛，讓心口一再碎裂。
儘管如此我仍再三撫摸眉毛裡的小小座標，回憶那撫摸妳頭髮的每一個夜。
哭完我就要睡了，睡在海潮，在微風，在夢境所連結的，我黑暗的此岸，妳潔淨光明的彼岸裡。那裡妳也許再親吻我，哪怕我是雙胞胎裡的姐姐，妳也抱著我不流淚的說，「好了好了，全世界啊，我最愛妳。」
■之二
噓，我今天熬夜了。
這個時間我還洩漏行蹤，妳要跟我一起笑著大喊：「別讓老人家知道啊！」
那是《家有囍事》毛舜筠的台詞，我們都好喜歡，小時候笑到眼角有淚。可是如今心底酸楚，像可樂的氣泡咕嚕咕嚕。
剛剛完成一篇文字初稿，直覺想找人讀，大半夜誰醒著，誰能讀呢？
妳是我永遠的第一個讀者，頭號粉絲，是我的責任編輯。但我終究要寫出第一篇沒有妳閱讀的稿子。
我的心是空的，深夜裡氣泡翻騰，肺要裂開，擠到眼角都是淚水。
噓，不要這麼大聲，別讓老人家知道。
今天我又是這麼想妳了。
■之三
有個鬧鐘沒響的早晨，醒來看見妳床位空著，知道是妳比我早起，悄悄去妳書桌前了吧。可是比一秒鐘更短暫的時間我想起來，沒有，是我弄錯了，妳已經不在了。我沒有掉進悲傷的深淵，起床，拉開窗簾，又是新的一天。
妳知道嗎？這麼久了我才隱約能勾勒它的模樣。
不是赤腳走在砂礫沙漠，喉嚨乾渴雙眼赤紅。不是溺水，肌肉僵硬無法動彈。都不是。
那是一個倒鉤，貫穿我的胸膛，我的心口，它進不得，退不得，於是流血如水，涓滴將我抽乾。
那是我面對妳步向死亡時最大的無力與苦痛。
而悲傷如海洋。
每一天我觀察它，每一天它都有不同的面孔。今天湛藍清澈無一絲晦暗有如明鏡，不能保證明天是同樣的顏色。
海洋有我無法預測的漩渦。
昨天夜裡說不上哪裡不舒服，只好騎車兜風，騎車流淚，一中街熙熙攘攘，我只感覺世界頹傾，萬物俱滅，全部的生命都失去聲音心跳。
海洋深深，我被漩渦粉碎。深邃的夜裡想起那個早晨的錯覺，翻來覆去的床上我試圖向妳保證，「雖然還是很難適應，可是我一個人也沒問題的。」卻喊了妳名字就大哭起來，凌晨三點沒有辦法入睡。
悲傷是海洋，如鏡反射，原來我裡面始終有一個倒鉤，過去每一杯共享的紅茶，咖啡，每一碗乾麵湯麵，紅豆湯綠豆湯，每一塊雞排，麵包，巧克力脆片，進退都觸痛我撕裂我，我心頭有血不止。
今天海洋仍有波浪，使我顛倒，使我翻騰，使我淚流如暴雨。
啊，明天呢？
願今夜雨水落盡，願明日氣候安好。
■之四
我想那是一場運動會。
我們穿著制服站在操場邊緣的工作站，擁擠人群裡輕鬆閒聊，看著跑道上的選手達陣，從我們這個方向離開。唯獨妳略站我前方一步，我反覆幾次只能從後看見妳的側臉。有個選手的名字誤植，妳手指著那一欄文字對我說，「妳去跟其他人講一下。」
那一瞬間我明白，全世界只有我看得見妳。
還沒張開眼睛我就哭了。
在床上失聲，眼淚流進耳朵裡。每天練習無果，直到今天仍然無解，看不穿心底那塊深邃空洞。只要哭泣的話，那個空洞就會傳來回音：我失去妳了。
連我都沒想到，我會因為這個事實一再受到驚嚇。
原來那不是再不能說「我是雙胞胎中的姐姐」，不是再不去家附近的小吃店、商店，再不去同個地點等候垃圾車，再不與久疏問候的舊友連絡，唯恐別人問我「那妳妹妹呢？」
每次都要在驚嚇後再次體悟，這就是我生命最大的匱乏，最大的空洞。
直到今天仍然無解，其他人究竟如何面對這個巨大的空洞？究竟哪一天，可以跟這個空洞和平共處？我想這肯定是永恆的謎吧，面對空洞的時候，要怎麼樣想起妳，能夠只是微笑而不流淚。
因為夢裡深刻的失落，今天哭著醒來，但仍然像平常一樣自我安慰：幸好，先走一步的是妳。這樣蝕骨的痛楚，妳未曾品嘗。
於是起床拉開窗簾，流淚整理床鋪，清掃貓砂，衣服全部丟進洗衣機。
又是新的，無解的一天。
*增寫自Facebook相簿「好好生病，好好康復」
〈20150804不要這麼大聲，別讓老人家知道〉
〈20150810小小的座標〉
〈20150907海洋觀測紀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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