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若慈
■妳不知道的那些事情
曾經我想過,如果妳復活一天,那樣我們可以做什麼?
我想像過無數次。
當然那天是睡到自然醒,吃個懶洋洋的早午餐,然後看書、說話,發呆神遊,說說我們想要的未來吧。
我煮晚餐,義大利麵或壽喜燒,有時候妳說「嗯今天的不好吃」,大多時候會說「今天的還不錯」。我們會配著正在追的新番動畫,不要看太沉重的,要有點蠢萌,我們邊看邊吐槽萌系少女們「臉紅個屁啊」。
飲料是紅茶吧,偶爾會是可樂,因為下午喝過咖啡了,中醫師總說妳不能攝取太多咖啡因嘛。可是只復活一天,應該沒關係了吧,對不對?
那天對話的內容會是什麼呢,我想像過無數次。
不要浪費時間講那個房東,可是我要說那些妳不知道的許多事情,譬如說熱水器原來有個眉角可以讓水更熱,不至於寒流來我們就得跑小姑姑家洗澡。譬如說那堵塞許久的馬桶,終於被我勾出一枝陳年牙刷,想必是哪一任房客對房東的報復。
還有直到今年我才知道,而妳永遠不再知道的那些事情。
譬如說媽今年送我的甩棍,教我應該打人的脛骨不是打腦袋(不是要打房東啦,只是防身)。
譬如說爸今年除夕夜遭人嗆聲,他回家拿兩把菜刀說要跟人輸贏,不忘教我說不是拿兩把菜刀去砍人,是菜刀放在桌上,看誰敢拿起來跟他對砍(一種西部牛仔看誰舉槍快的概念)。
真想告訴妳啊,爸跟媽雖然無緣做長久的夫妻,年輕時代的他們還是很投契的吧。然後我再跟妳說說,那些爸和媽的故事細節,關於拖著棍子去按人家門鈴,拿麵包刀追殺別人,還有砸破酒瓶、把槍藏在椅子底下的那些事情(那些應該都過法律追溯期了吧?)。
啊,對了,應該來打個電動吧,因為妳走了以後我再也沒有打了。
玩wii的擊劍、瑪莉歐兄弟,或者PS2、PS3的無雙系列,或者saturn的吞食天地。過年了,我也想跟妳打麻將啊,丟東風的時候說「東風無力百花殘」,西風是「古道西風瘦馬」。
而且那時可以喝點酒吧?先來一杯58高粱,再來一杯我去年學會的雞尾酒如何?還有去年底令我驚豔的「澪」氣泡清酒。妳罹癌以後我們就戒酒了,妳走了以後,我卻喝了不少呢。
如果妳復活一天,那一夜,我應該無法入睡吧,因為我有累積大半年想告訴妳的事情啊。
譬如失去妳的傷痛,總是在日常生活裡突然閃現。
今天從老家返回租處,高鐵接建國路的上坡我忽然就哭了,明明腦袋裡什麼也沒有,搞不懂悲傷何來,卻哭得眼鏡起霧,口罩溼透,淚流過筏子溪,過土庫溪,過柳川。
如果可以,如果妳可以復活一天。
如果妳可以復活一天。
如果妳可以。
我告訴妳不知道的那些事情,全部其實是同一件事情,就是一個人真的好難,一個人是好痛苦的事情。
如果妳可以復活一天,如果可以。
如果可以的話該有多好。
我想像過無數次這種愚蠢的事情。
■收拾記
桌電出了毛病送修,雖有哀鳳頂著,電腦重度使用者如我仍然倉皇不安,四處抱怨,直到小姑姑說:「妳幹嘛不用她的電腦?」
對啊,為什麼不呢?
與其這麼問,不如說,我完全沒想到可以這麼做。
一直以來,書桌都是我們各自的工作領域。親密的雙胞胎如我們,要說之間有什麼不會共用的物品,大概就是電腦吧。
她走了以後,她的書桌我從未收拾,維持原樣直到今天。
直到今天。
我終於使用她的電腦和書桌。久未更新軟體,先前的網頁綁架始終沒有處理,壞了滾輪的滑鼠,難用的鍵盤,還有書桌角落的薄薄塵埃,全部都令人心痛。更早的時候,她的年度記事本仍攤開著,停留在居家安寧的那一個星期。
二二八連假那時,我連著兩夜流淚痛哭。想著一年前的這個時候,她獨自在門診聽見醫生預告:三個月,到五個月……
今天終於仔細整理書桌,應該也要處理好電腦吧。
可是,我徬徨困惑。
電腦還能用,重灌之後想必順暢如常,為難之處,在於滑鼠早就出問題。
當初我常跟她說,買個新的滑鼠吧,她總說不用。我又說,買個機械式鍵盤吧,她一樣不要。
那都是一、兩年以前的事情了。同樣的事情不只發生在電腦。我說買新的外套吧,買新的椅子,去名古屋吧,最後都沒有成真。
我沒有問過她,所以不知道她是否看透我的想法。遠在醫生揭示生命期限以前,我那樣恐懼她的病情,恐懼她的肉身走向頹敗,才那樣想要讓她多一些享受。但因為沒有問過,我也不知道她的想法。我卻總覺得也許是這樣吧,她知道肉身頹敗,才更加捨棄外在物質。
書桌收拾完畢,並將陪伴她許久的小木人改成大步向前的姿勢。
即使心想等我的電腦送修回來,就送她的電腦去重灌吧。
可是,唯獨不知道該拿滑鼠怎麼辦才好。
*增寫自Facebook相簿「好好生病,好好康復」
〈20160208妳不知道的那些事情〉
〈收拾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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