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双子
那肯定是一篇長長的繪卷。
繪製所用不是精細的工筆,也沒有華麗色彩,正好相反,那長篇繪卷用筆古拙,顏色寡淡,細節瑣碎,找不到重點……。我說的,正是壽岳章子的隨筆「京都三部曲」:《千年繁華:京都的街巷人生》、《喜樂京都:千年繁華2》、《京都思路:千年繁華3》。
中譯本給壽岳章子的京都三部曲綴了「千年繁華」的字眼,我後來總忍不住笑。壽岳章子自言京都的迷人處是「一種非關繁華,也不屬於熱鬧的、安定而紮實的存在感」,明白表露了其人觀點。她筆下的京都並無「千年繁華」意象的瑰麗華美,只是日常生活的京都,是優雅老婦人的話家常憶當年,絮絮叨叨那些家事民藝、衣著飲食,那些街巷山野和屋宇寺廟,唯獨那裡靜悄悄折射幻夢幽光,閃現京都之所以為京都的千年底蘊。
千年時光斂藏的人事俱已古老,昔日的煙火璀璨到今全歸沉靜,老太太的緩言慢語不免考驗讀者耐性。我初讀壽岳章子是大學時代,很快不耐煩丟在一邊,這兩年認真考察大正到昭和初期的女性生活史,有心讀起來才暗暗嘆服又動容。嘆服的,是壽岳章子質樸的文筆,竟然能將安靜深邃的京都光景凝結為一塊琥珀,白描成一幅繪卷。動容是細瑣家事寫出人情,潤物無聲,令人心頭柔軟,有時會讀濕了我的眼睛。
「聽說,沒有在京都居住超過三代,就不能算是京都人。」壽岳章子的父母是遷居京都的第一代,沒有到達標準,可是說了這話的同時,章子平淡地言稱自身生活與京都關係緊密,「會一直持續到我不在這世上為止」,話裡有一派生死不渝的氣度。
京都三部曲宛如誓言的見證,第一部曲《京都的街巷人生》,以四個章節漫談自家居住風情、服裝故事、飲食生活、精神生活,第二部曲《喜樂京都》分兩大區塊即「祗園祭」、「京都憶舊」,到第三部曲則細寫諸多街道:周山街道、鞍馬街道、敦賀街道、丹波街道、一號國道、西國街道、奈良街道……總的來說,這是壽岳章子從裡到外的自我寫生,一層層是家人、家庭、家屋、親友鄰居,是街巷、城鎮、山野,是民間藝術和時代文化,是人情和大自然,共構經緯交錯的京都風貌。
而那是家長裡短的京都。
壽岳章子出生於一九二四年的小康之家,雙親都是知識分子,少女時期逢上日本帝國走向戰爭與衰亡的階段,卻也在戰爭期間負笈東北帝國大學,戰後完成京都大學舊制研究所的學業。那不僅是女性升學相當困難的年代,還是一代人都歷經戰亂的年代,章子卻對大時代輕描淡寫。章子寫京都也是這樣,擱置輝煌恢宏的,專注凝望那些起居瑣事。
童年的章子留意東山的日升月落,心底映照那八蓆榻榻米房間裡散落的一地月光。與童年玩伴嬉戲於墓地,感到每個墳墓的可親可愛。周遊寺廟,目的是白吃白喝廟裡的酒糟醬湯和糯米丸子。及長的章子,侃侃而談掃帚、抹布、榻榻米,以及買來做吊掛掃帚與雞毛撢子的三味線琴弦。提起專治蜈蚣螫咬的「蛇頂石」現已不存,「在這個已經可以登陸月球的時代,被小小蜈蚣咬一下卻還是很困擾的。」日漸年邁的章子唏噓時代變遷,仍是溫柔帶點俏皮的口吻。
我特別喜歡壽岳章子談飲食,喜歡她談住家起居的細節,像是她說「我絕對不想把地板全改成木頭,不管怎樣,還是榻榻米比較好」,因為榻榻米可以愜意躺臥、隨意匍匐,可以邊吃豆子邊看喜歡的書。也像是她說,在餐桌上看見醃漬蘿蔔葉,便知時節進入五月,看見甜醋薑便知是秋天了。像是她說,家裡餐廳火盆燒炒點心的香氣,總是凝聚全家人邊吃邊聊,度過許多歡笑時光。
其實章子落筆寫京都往事,筆下許多親友已經是故人,第一部曲寫在母親、第二部曲是父親過世之後,文章卻未曾流於感傷,多是記述甜美光陰,讀時我偶爾眼睛濕潤,偶爾微笑。第一部曲以這樣一段話作結:「儘管上一輩的人漸漸凋零,我也慢慢年華老去;回憶往昔的一切,仍舊像翻閱古色古香的長篇繪卷一般,令人回味無窮。」我喜歡那語氣高雅溫婉,一如這座古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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