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年度/2008
1
我做了一個夢。
夢裡我還是個孩子,站在老家二樓陽台的女兒牆邊,底下有個仰著臉的女孩在看著我。
我對女孩說:「如果我從這裡跳下去又沒有受傷,我就要把我一個天大的秘密說出來。」
但是,跳下去的那個瞬間,我醒了過來。
※
「是我。」
手機那頭,傳來的是堂姊陳蔚的聲音。來電顯示其實是一組陌生的號碼,但我一聽就知道是她。
我在手機的這頭說:「又搬家了?換電話?回台灣了?」
「現在搬到宜蘭。新家依山傍海,等你來,我們可以去看日出。」
「我現在是夜貓子囉!」
她輕輕地笑,說:「那我們看星星。」
我喜歡她的聲音,尤其是笑聲,從小就喜歡,現在也沒有改變。我們又一年多沒見面了,我卻從不錯認她的聲音。
陳蔚大我兩歲,她的爸爸是我的伯父。我們的父親也差兩歲,兄弟倆的手足情深在老家那邊很出名,我一出生,大家就拿我跟陳蔚當親姊弟看待,一直到高中我逢人說起她都只說「我姊如何如何……」,時常換來同學一句疑問:「你不是獨生子嗎?」
十五歲還滿口掛著姊姊的男人肯定是怪胎,但我當時一點也不自覺。沒有人明白我們比親姊弟更親。我們一起洗澡是到她國一初經來潮才終止,午覺睡同一張床從來沒有避諱,我們晨昏相處,她上大學離開老家以前,彼此才發現不曾超過一個星期不見面。相繼上大學以後,我們才稍微有了一點堂姊弟應有的疏遠。
我曾想過,如果我們同樣年齡,上同所大學,住同個地方,現在我會不會是個二十七歲還滿口掛著姊姊的男人?
手機彼方有海潮聲,跟她的聲音一起傳來:「你人在哪裡?」
「在雅加達。」
「很遠嗎?」
「不遠。」我說:「直線距離大概四千公里。」
然後她又笑了,「理工科系的高材生,嗯?」
我的耳根像田裡乾燥的稻草堆點燃了一樣,一片熱辣。
雅加達有多遠?距離台北2481英哩,換算成公里是3969,飛機航程五個小時又四十分鐘,時差一個小時。
她在那個距離我將近四千公里遠的地方,結束了這通國際電話。
※
四千公里一點也不遠。
有了Internet,有了MSN Messenger,天涯咫尺,咫尺天涯。剛收起手機,剛剛打開的Notebook桌面忽然躍出一個MSN通訊視窗,連絡人「H.Y」,是學姊楊,視窗上顯示著:
H.Y 說:收到稿件。(甜蜜微笑)
文字後面放個俏皮的笑臉圖示。我敲著鍵盤,看見視窗跳出我的對話。
駱鞍 說:年紀一把了,別學年輕人玩那一套可愛的玩意。
H.Y 說:我人老心不老……呸,老娘是永遠的二十五歲!
駱鞍 說:那妳到底老還是不老?
H.Y 說:……(比中指)
駱鞍 說:(跪拜)沒事我要下線了。
H.Y 說:上個月你那篇〈印尼走筆〉刊了,有讀者想問,像你這樣一直在流浪的人,什麼樣的女人會成為你的另一半?
駱鞍 說:鐵口直斷算命仙有言,婚姻是我一生裡面註定的缺憾,所以不會有另一半,可喜可賀。
H.Y 說:屁,你這樣的人也會迷信!
駱鞍 說:怎樣?
H.Y 說:資優寶寶,電機怪咖,叛逃的上班族,半路出家的流浪漢。屁人生缺憾,屁鐵口直斷算命仙。媽的,我也想大學畢業就去世界各地流浪!
駱鞍 說:屁,把妳的豪邁粗魯跟我的多愁善感交換一下如何?妳比較適合當男人。沒事我真的要下線了。
H.Y 說:自稱多愁善感的傢伙拜託有點耐性!有一本詩集要寫推薦序,多愁善感的旅遊作家惠賜一篇一千字的文章好唄?
駱鞍 說:什麼書名?
H.Y 說:跟侯孝賢前兩年的那部電影一樣。檔案傳到你信箱,去看看。
我從MSN Messenger登出,收了信,然後移動滑鼠新開一個Word視窗。
檔案標題:最好的時光。
2
3969公里,飛機航程五個小時四十分鐘,加上機場到宜蘭的三個小時車程,手上的地址跟所謂最好的時光一樣陌生──也許我沒有承認,其實兩者是一樣遙遠。
按下地址所在的那一棟屋厝的門鈴,我居然篤信前來迎門的一定是陳蔚。明顯有二十年屋齡的老房子,水泥牆綠瓷磚灰屋瓦,一樣只有兩層樓,大門面對一片夏日收割後乾燥的稻田,她到宜蘭挑了一間跟老家肖似的屋子。
紅銅色的鐵門被緩緩拉開,探出一張臉,白皙的皮膚,黑澄澄的眼睛,彎彎含笑的嘴唇,長長的頭髮打成辮子,如今她像我的妹妹多一點。大學畢業以後,雖然因為遺傳的地中海型貧血免役,經年累月的行腳卻搞得我自己照鏡子都為臉上的風沙痕跡暗暗吃驚。
「你來得好快。」她說,仰著臉看我。
陳蔚就是這樣的一張臉,一直都沒變。我的記憶一下子被捲回大學畢業的那一年。那一年她碩班畢業到了香港,剛落腳她碩班交往了兩年的男友就提出分手,而我放棄了研究所考試,也跟我大學時期的女友來了一段「彼此冷靜一下」的時期。就是那一年,我臨到她天水圍租處的門前,她一樣的為我打開大門,仰著臉看我,跟我說:「你來得好快。」
別人看她,也許就是一個恬淡素雅的平凡女人。二十九歲,一百六十公分,國立大學畢業,文學系碩士,正在攻讀博士,工作是大學講師,興趣是書法跟工筆畫。
我無法用這樣量化的角度看她。
她不是內向,但很安靜。她不剛強,但無法輕易被左右。她像一潭湖水,像一座山──你怎麼能夠掌握一潭湖水一座山?你無法太接近,接近就看不清她的面貌;無法太遙遠,遙遠就無法將她細細描繪。我揣測不著最合適的距離。但是,我們是該有一點堂姊弟的疏遠的。
我學她的語氣說:「下個星期法院公證結婚,嗯?」
「我想一定要你來當見證人嘛,」她微笑說:「雅加達的工作結束了?」
「妳的人生大事,比任何事情都重要。」
「騙人。」
「真的。」
「騙人。」
我咧開嘴笑,把我的背包掛到她的肩膀上,看著她肩膀為之一沉,抬起臉來對我露出又寵溺又無奈的表情。
真的。
我從來沒對她說過謊。
※
陳蔚搬來宜蘭是轉調任職學校的緣故,此前搬家對她而言也是家常便飯。
伯父在她高二的時候過世,早年改嫁的伯母又音訊全杳,她靠我家的接濟過了一年,考到台北的學校就離開老家,從此一切都靠自己打理,爸媽讚許她乖巧懂事,只有我知道她的軌跡走向放逐,走向流浪。
沒有讓我意外,她幾乎再也沒有回過老家,所以我理所當然的以為,她會一直像失了根一樣在各地飄蕩,一如她遷渡過無數個居所。而我也以為,我可以一直在她暫時駐足的片刻,臨到她的門前。
結婚。我沒想過會發生在她身上。
橫越四千公里,從宜蘭馳往雅加達的那通電話裡,她告知了這個消息。奇怪我卻一點也不受震撼,在她含笑說:「不要勉強趕回來,雅加達還是有點遠」的時候,我滿腦子只想著四千公里一點也不遠。一買到機票我就回來了。她的人生大事,比任何事情都重要。我從來不對她說謊。
她搬到宜蘭還不到一個星期,電話線才剛剛牽上,屋裡滿坑滿谷的紙箱,一樓客廳還容人走動,二樓兩個房間一個被書架佔去所有空間,一個只剩一張床可供坐臥。
月光如水落在床頭,我跟她擠同一張床。童年時期如果擠同一張床睡覺,我們姊弟倆一定聊到半夜,再瑣碎無聊的事情都可以分享,她知道我死黨的名字迷什麼電動,我知道她女孩子之間看什麼八點檔喜歡哪個男生。現在我們一句話都蹦不出來。
結婚的對象是她去香港時跟她分手的碩班男友。不知道怎麼又搭上線的,我知道的只有他們準備公證結婚,婚後分居,她住宜蘭他住台北,她搬家那個男人也沒過來幫忙。我不知道的是這個婚姻有什麼意思。
我睏了,看一眼枕邊她的側臉,沉入夢鄉。
※
隔天早上我們在餐桌前相遇。
她坐在被我清出空位的椅子上,在她那一份玉米蛋餅前面,對我微笑。
「夜貓子起得比我還早,嗯?」
她的揶揄我一笑置之。
「妳新家旁邊那一道斜坡跟老家的好像,不是騎腳踏車出去還沒有感覺。」
斜坡連接著道路,但路徑狹小,老家那邊常有騎士下坡沒留意而受傷,尤其小路跟田野有一兩公尺的落差,後來基於安全考量,鄉公所終於建了一排柵欄。這裡像極老家那路上還沒建起柵欄時的模樣。
「刻意找的,不過沒想到真的找到這麼類似的地方。」
「想要一模一樣,回彰化去就好了吧。」
她看著我沒說話,我卻一下子讀懂她的眼睛。
陳蔚十八歲離開老家時,眼裡僅剩的一點青春的氣焰,如今完全被時光磨盡。她是真的孤身流浪了十年。原來遷徙與遷徙之間沒有縫隙,容不下鄉愁。她的軌跡正因為不延展一條回頭路,才能不斷持續前進。
我自認是她唯一的羈絆,但從來只有我找她,她頂多一通電話給了遷徙的通知。
在記憶中,她升上大學後只有一次回過老家。
她好像也想起來了,說:「最後一次回去,我記得是你二十歲生日。」
「唔。」
「就在那個斜坡上,你說如果騎腳踏車從坡上衝到田裡可以順利落地,就要把一個天大的秘密說出來。」
「唔。」
「你忘記了吧?」她瞇起眼作懷疑的表情。
「那種蠢事最好忘記。」我說。
可是,我無法忘記結果是她送我去醫院縫了七針,打破傷風,等她離開彰化以後,我小腿上的傷口發炎腫得像吸飽水份的饅頭,又去補打了一劑五百塊錢的抗生素。
「你從小到大都在說,如果我怎樣怎樣,就把一個天大的秘密說出來,不過,只有那一次,你因為失敗哭了。」
「所以我才說最好忘記。」
「那個天大的秘密到底是什麼?」
「是……」我斜起嘴角讓它看起來像微笑,然後以氣音說:「秘密。」
※
中午她去赴一個飯約,我以兩碗泡麵果腹,搬出隨我千里遊蕩的Notebook,一片空白的Word檔,我看著「最好的時光」五個字發起呆來。
兩點以後窗外雨聲大作,是台灣仲夏常有的午後雷陣雨,我聽雨好半晌才想到出去收今早曬起來的衣服,不遠處,雨幕裡悠悠晃晃的一架腳踏車騎過來,我回屋裡取了一條大毛巾,當陳蔚牽車進院裡的時候,我連同毛巾一把將她抱住。
她仰起臉看我,唇邊釋出微笑。髮梢的雨珠延著她面容的輪廓一滴滴落下,掉在地上,掉在我的手臂上,我的心上。
※
說好要看星星的,宜蘭本來就是得天獨厚的一片淨土,午後一陣大雨將天空洗得乾乾淨淨,入了夜一絲殘雲都不見,黑藍色的蒼穹深邃無垠,滿天鑽石一樣的星子在發亮。
今天我不得不想,連老天都賣我面子,晚飯後八點不到忽然停電了,昏暗的客廳裡我和陳蔚在月光下對彼此微笑,像回到童年一樣手拉著手爬上屋頂。
粗礪的水泥瓦挺扎人,又不好著力,回憶裡爬屋頂充滿冒險的情趣,不過不是怕踩空腳掉下去,而是擔心大人們發現肯定有一頓好罵。我們找好位置肩並肩躺下來,如今我們也是大人了。
她躺了一會兒說:「我連夏季大三角都不認得。」
「我也是。」
「我是不是應該先作好功課呢?」
「這麼認真?結婚就沒看妳這樣。」
她側過臉來看我,眼睛露出一種嗔怪我人小鬼大的神采。我扮了一個鬼臉回去。
「以後你還會這樣來找我嗎?」
「唔……」
「結婚還是有影響吧。」
「嗯。」
她笑嘆說:「真沒辦法。」
「真沒辦法」四個字,一字一字失重落下。我知道我的重量不過如此。我尾隨她的軌跡前進,卻不真是她的羈絆,她可以不輕不重地把我擱著,也許偶爾會想起我,像她找了這樣一間屋子,但不會回頭。
陳蔚在很早的時候就失去母親,伯父身兼母職將她提攜帶大,我還記得伯父喪禮過後她用沙啞的聲音對我說:「我失去可以留住我的根了。」我一直只是知道她將離去,而沒有真正懂過她的心。如今我也不懂她為什麼決定停留。
「不曉得夏季大三角是哪三顆星?」
我說:「第三顆不曉得是什麼,不過其中兩顆是牛郎織女星。」
她彎起嘴角來笑了,「牛郎織女那樣的愛情還是只存在故事中呢。」
那結婚幹嘛?我不知道花了多少力氣才忍住不皺起眉頭。
她倒一點也沒掛心,夏夜的屋頂有風習習,躺一下子她就睡著了,我於是大方的轉過去看她的側臉。就像伯父喪禮結束後的那個黃昏,我也是這樣癡癡凝視著她睡去的面容。
我幾乎要俯過身去,但不行。
不行。
十五歲那年沒有落下的吻,也不會在我二十七歲的時候落到她臉上。
牛郎織女一年見一次面,走了幾百年幾千年還是情比金堅。我卻從不曾擁有成為牛郎的資格。
3
大學畢業那一年,陳蔚碩班畢業決定去香港,我跟她嘔氣說妳跑去那麼遠的地方,我可不會再千里迢迢去找妳了。她就輕輕地笑嘆說:「真沒辦法。」
沒繼續唸書,沒找工作,畢業後我要不塗塗寫寫,要不開車南北遊走,一整個夏天我都在莫名的焦躁裡煎熬,女朋友小曼從春天我放棄研究所考試開始就有微詞,到七月我們形同分手,大學死黨老貓來拜訪我時嚇一跳,說我失戀的樣子像鬼一樣。
小曼跟我從大二開始交往,她是老貓女朋友的同學,我們從認識的第一天就很有話聊,沒多久在老貓他倆的鼓吹下我們也開始出雙入對的行動,我喜歡小曼直率積極的個性,她目標明確,才二年級就開始準備研究所考試,但說到玩樂又不落人後,跟她在一起一點都不無聊。我們分手,老貓全歸咎到我臨時脫逃的行徑。我也知道小曼不會繼續眷戀我這個頓失人生方向的男人。
八月底我租處的契約到期,所有家當連帶電風扇全部托運回彰化,最後一個晚上我在空曠的套房裡躺著,半夜熱醒時我還以為自己被丟到宇宙的空洞之中,忽然我就哭了。我根本就不愛小曼。一丁點都不愛。小曼一樣有著白皮膚黑眼睛,有著彎彎含笑的嘴角。可是我不愛小曼。我失戀的對象不是她。
隔天我申請了電子港簽通知書,買到機票,上飛機前給了陳蔚一通電話,臨到她天水圍租處的門前,她眼裡含笑對我說:「你來得好快。」我知道我一整個夏天的煎熬都是因為她。
我跟她說為了候補的機位我在機場等了十二個鐘頭,換來她憐惜的擁抱,但是她看我的眼神就像看著親生弟弟,恬淡含笑的眼睛完全是姊姊的視線。喜悅與憐惜,都因為我是她弟弟。
航程一個小時又四十分鐘,台北香港班機直線距離九百公里,候機時間十二個鐘頭,計程車程六十五分鐘。台灣到香港的距離有多遠?
一定沒有我和她的心距離那麼遙遠。
雅加達四千公里也一點也不遠。有了Internet,有了MSN Messenger,全世界各地靠著光纖連結天涯咫尺咫尺天涯。而我永遠走不進她心裡。
※
H.Y 說:陳大作家到底想到您最好的時光沒有?
駱鞍 說:世間所有的事物就像浪花,總是在最美的時候消失。
H.Y 說: 啥鬼?
駱鞍 說:我想不到什麼最好的時光,說穿了我不過是一個沒有美滿青春期以致今天沒有女人要,又窮酸又沒固定工作的可憐流浪漢。
H.Y 說:家裡開工廠的少爺請不要說自己可憐OK?老娘豈不是窮到應該魂歸離恨天!
駱鞍 說:請教學姊所謂「最好的時光」的定義?
H.Y 說:定義個屁,永生難忘的美好回憶不就是了。
駱鞍 說:永生難忘的痛苦回憶我倒滿多的。
H.Y 說:殺~~~~~~~~~~~(磨刀霍霍)
※
仲夏的午後雷陣雨連著三天把我們困在屋裡,也因此得以讓我們將她滿坑滿谷的紙箱拆開清出,還把地板擦得光潔乾淨。我將一捲竹蓆鋪開,躺下來感覺到地板冰涼的溫度和竹蓆氣味的時候,真使人恍然回到了過去,尤其連她都躺在我身邊。
天花板的風扇悠悠地轉著,屋外雨聲把世間一切都阻隔在外,晃蕩了這些年,如今我不會天真的希望時間可以停在這一刻。等她婚禮結束,我會走到應該站定的位置上,找個適合的女人,工作存錢結婚生孩子奉養爸媽,然後,再老一點就等退休等嘮叨兒子結婚生子等著含飴弄孫。也許她先過世,也許我先,一切就真正終止在當下。我知道如果我向她提出要求的話,我們會參與對方人生的每一件大事,直到其中一人的生命到達盡頭。這樣就夠了。
短暫的午睡醒來,雨已經停了,陽光曬得外頭地面一片燦亮,她醒得比我早,一本冊子擱在她盤起腿的膝上,我湊過去看見是小時候的舊相簿。
「妳小時候好可愛。」
「現在不可愛?」
「妳是二十九歲的熟女了。」
「二十九歲又沒有多『熟』。」
「比我『熟』兩歲啊。」
她笑了,年齡的話題根本不會冒犯她。孤身流浪十年,最難得的是她不見一絲世故的氣息,而我可是攬鏡自照都要膽顫心驚的。從外表看起來,我肯定比她熟好幾個年歲。
將相簿挪到我們中間,我翻回到第一頁。頭一張是她滿月時的照片,翻兩頁就是我滿月的照片了。我們的童年交織得太緊密,這本舊相簿裡面的照片泰半留下我的身影。我都站在她身邊。
「這張照片,」她指著照片裡我腳上的石膏說:「你小學三年級的時候從二樓陽台跳下來,結果小腿骨頭有裂痕,你忍耐到半夜才跑來我床頭跟我說,送急診的時候我們都被罵了。」
「我記得妳後來還被伯父罰跪三個小時,因為妳當時沒有阻止我。」
「那個時候你也沒哭。」
「我是男子漢嘛。」
「二十歲那一次卻哭了。」
「嗯……因為那是一個我很想講出來的秘密。」
「不用那樣做也可以講呀。」
「不行。沒有成功的話,代表神明覺得講出來不好。」
她像小孩子被逗樂了一樣在笑,捏我的臉說:「迷信。」我的臉一陣熱,趕忙低下頭來翻相簿。翻了好幾頁她都沒說話,我抬起眼睛來看見她專注的目光,溫柔而寧靜地,注視著相簿裡每一張我們在老家的留影。
我一時忘情地看著她的側臉。
她接過我指頭捏住的相簿冊頁,又翻過了一頁,一邊輕聲地說:「這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刻。」
我的心馳過一陣電流,但又旋即被我撲滅。畢竟於她是美好的那一切,於我卻不盡然如此。
屋裡的電話響了,她徐徐起身過去,沒多久走回來坐下,腳指頭碰到我的腳指頭。
「誰?」
「讓你不得不從雅加達回來的那個人。」
我意會過來,是她未來的丈夫。
我說:「有個研究說單身的人比結婚的人睡得更好,身體更健康,而且也省得去記結婚紀念日。」
「單身的好處,嗯?」
「衣櫃書櫃都是妳的,遙控器和滑鼠都沒有人搶,半夜三點回家也不會有人嘮叨,單身當然比較好。」
「可是他會給我幸福啊。」她一句話堵住了我。
4
我做了一個夢。
夢裡我還是個孩子,站在老家二樓陽台的女兒牆邊,底下有個仰著臉的女孩在看著我。
女孩穿著白紗,置身在一場如夢似幻的婚禮之中。我凝視著女孩,直到一個男人走到她身邊,在神父的指示下交換誓言之吻。
那一瞬間,我醒了過來。
醒來還是半夜,陳蔚湊過身來問我:「作惡夢了?」
「我有說夢話嗎?」
她用帶有睡意的聲音笑說:「有恐怖的呻吟。」然後伸手拍我的背,像哄小孩子那樣。
「妳幹嘛要結婚?」
「因為,算命先生沒說婚姻是我一生裡必然的缺憾呀。」
我們是給同一個算命先生看的相,我苦笑起來。
「到底為什麼?」我問。
我腦子裡想的是,一個連未婚妻搬家都不幫忙的男人,怎麼給她幸福?
她沒有說話。漆黑的屋裡月光幽微,空氣安靜得好像我們又睡去了。
※
「兩個月前我流產住院,是他的孩子。醫生說是我壓力太大,積勞成疾。出院那天他向我求婚,我就答應了。」
我怔怔地聽著她說:「我一個人走了好長的路,流浪太久,覺得有點倦了。他可以給我一個停下來的理由。」
「妳愛他嗎?」
她輕輕地笑了,是那我一貫喜歡的笑聲。「婚姻不一定是愛情撮合的。」
※
原來人不能沒有根,總有一天會對流浪厭倦。
我卻從來不是流浪。只是逃,逃離她。從大學畢業那一年我知道我注定一輩子失戀以後,我就一直只是在逃。
我從來不對她說謊,但也從來沒有真正面對過她。
5
又是一場午後雷陣雨。
雨在四點多鐘的時候結束,滿天的雲朵還處在晴雨變化之際,地面因雨水潤澤,在傍晚愈發紅融的日照下閃爍一片粼粼波光,我推開紅銅色大門牽了她的腳踏車往外走。
「要去哪裡?」她走在我身後問。
我沒說話,直到抵達斜坡上方我跨上那台腳踏車。
「如果我從這裡衝下去可以順利落地,我就要把我當年那一個天大的秘密說出來。」
她仰著臉看我,一如過去的每一次,她都只是這樣看著我,從未出言阻止。我踩動腳踏車,雨後的清風迎面相擁,連車帶人我飛了起來,下一秒鐘,我落在夏日收割後平坦又復因雨水而濕軟的田地上。
安安穩穩的。
※
我抬起頭,看見她從斜坡上奔來的身影,但因為眼裡忽然漫開的水光我看不清她的臉。就是這個畫面,這個當下,這一刻。奇怪我腦中居然閃過那個空白的Word視窗,上面,只有幾個字寫著,最好的時光。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