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若慈
發表年度/2010
成功的男人應該是什麼樣子?他喝醉將睡的時候偶爾想。
女兒曾經甜甜笑說他什麼都有,只少一個兒子。其實他的確算得上得天獨厚,寬闊的肩膀,一百八十公分高,一雙深刻的雙眼皮,方正的臉,他過三十五歲以後酒喝多了虛胖,女兒還說君子不重則不威。
年輕時他幫別人開貨車,跑一陣子業務,也開過小店,跌跌撞撞。他口才便給,把人生編得像故事一樣告訴女兒。三十歲那年,在越南待十幾年的表哥對他說,「你也要幹一番大事業」,他從此就是台商,結了婚照樣兩地奔波,只有女兒上小學前留在台灣好長一段日子。幾個月在越南,幾個月在台灣,人會累,會寂寞,男人的苦只有男人明白。回老家,常常姊夫喝醉以後叫他的日文小名訴苦,「只有ひかる能夠了解我。」這個姊夫是姊姊的第二任丈夫,工作始終不順遂,最後當家庭主夫,一家四口,一男一女兩個孩子,男孩是前一任留下的,繼子和繼父,不知道怎麼相處。他暗自慶幸自己膝下的是個女兒。
他在清明節前一個月回到台中老家。
回老家的日子他總是睡到傍晚。四點多起床,不到夏天太陽很早就暗下去,分不清白天還是晚上。如果幹了一輩子士官長的父親還在,肯定一棒子下來,但如今老家只剩母親和單身的哥哥同住,姊姊買棟房子在隔壁不遠。哥哥做電腦零件的生意,平時也給鄰居修修電腦,沒事就打線上遊戲,還搞虛擬愛情。他回老家來,母親總要拐著彎說:「你阿兄近來卡沒閒,你不如回來幫忙,媳婦囝仔嘛作夥,不怕賺的錢少,一家團圓尚要緊。」他只安靜抽菸。
他跟姊夫是酒友,兩個男人看棒球喝酒,可以喝到天亮。他一買一打瓶裝海尼根塞滿姊姊家冰箱,姊姊兩個孩子裡大的那個男孩從小是模範生,好久沒見面第一句常是抱怨冰箱隔板會被啤酒壓壞。說是舅甥,兩人只差十來歲。午夜一點半客廳裡中華職棒下午的賽事重播,姊夫醉倒在沙發,他把甥兒叫來身邊,兩個人各倒一杯酒。
「研究所還沒讀完?」
「快了。」
「知道,你跟uncle說過。現在是第幾年?」
「第三年,快完了。」
「研究所讀完想做什麼?」
「景氣太差,有什麼做什麼。」
「uncle有個建議給你參考,研究所先放著,去考警察。」
「身高不夠,我沒辦法考。」
「那就考軍人,也是公務員,生活穩定,比什麼都重要。」
「公務員這麼好,舅舅沒打算去考?」
「uncle年紀已經大了。」
「舅舅現在幾歲?」
他吞下杯裡最後一口啤酒沒說話,42吋電漿電視屏幕裡面,La new熊對興農牛,興農牛又一個全壘打,四局下半十一個打者拿了六分,歡聲雷動,甥兒淡淡一句:「全都是假的。」
那天下半夜,他一個人喝酒。快天亮時大夜班工作的姊姊回來,看一眼他和沙發上睡著的姊夫,丟一句「別每次回來就找你姊夫喝酒」。成功的男人應該是什麼樣子?天剛亮,姊姊兩個孩子裡小的那個女孩穿著制服來搖姊夫的肩膀,說爸爸送我去搭校車。姊夫還爛醉,他說uncle送妳去,又說妳要用功讀書,以後照顧妳爸爸。甥女點點頭,孩子氣的臉龐,跟他的女兒一樣。
「為什麼舅舅每次都要喝酒喝到天亮?」
「這樣比較好睡。」
「可是身體會變不好。」
「嗯,uncle知道。」
六點二十五分的校車,等車的定點他跟甥女坐在自家車裡避風。校車停靠,甥女打開車門出去以前,他說「今天是uncle四十一歲生日喔」,甥女回頭甜甜笑說「生日快樂」。
回家躺倒在床上,他即將睡去的時候想,所謂的成功是不是五子登科?
三十歲他離開台灣,越南的天熱讓他終年長疹子,難過,又學不來越南話,過兩年他放棄了,在越南認識相好的女人正好準備認賠返台,他跟著女人在高雄落腳,不久結婚。妻子跟前任丈夫有個女兒,在越南的日子交給娘家帶,才五歲。女孩叫他爸爸,他認了這個女兒。妻子有野心,很快捲土重來,他先是幫忙工作,後來帶小孩。過兩年女兒上小學,某天拿一張個人資料表回來,他擱著好久,看了幾個夜晚終於在父親職業欄的地方填上「台商」。此後他在台灣小島裡頭固定路線往返,幾個月待高雄,幾個月待台中老家,沒辦法工作,也不交朋友,妻子資助生活,就這樣好幾年,女兒國中都快唸畢業了,還一直瞞著。回過神來,都過四十歲了。
「為什麼舅舅每次都要喝酒喝到天亮?」
「別每次回來就找你姊夫喝酒。」
「公務員這麼好,舅舅沒打算去考?」
「你不如回來幫忙,媳婦囝仔嘛作夥,不怕賺的錢少。」
「只有ひかる能夠了解我。」
酒精在身體裡發酵,這一天好不容易他又能夠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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