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年度/2011
雖然說是三十四歲的生日,要我回想起來,那不過是個稀鬆平常、一如既往的一天。
診所固定星期四晚間的休假,傍晚保母送Hope回家,他一邊咯咯笑說上午幼稚園與下午保母家的友伴趣事,在那同時我幫他洗頭,並且再一次教他怎麼自己洗澡。張昇因為開會比我更晚一點到家,正好我和Hope換上乾淨的衣服,張昇進門的時候Hope撲到他身上,父子倆臉上張開同樣的一張笑臉。他過來親吻我,柔軟的鼻子嘴唇帶著一點菸味傳來溫暖氣息,那之後,我們把孩子夾在中間牽著手出門。
我們常在診所休息的晚上出門吃飯,晚餐地點張昇特地選在這幾年我很喜歡的一間地中海餐廳,抵達的時候餐桌上已經有一束玫瑰,慶祝我的三十四歲生日,Hope親得我滿臉口水。到那個時候為止,我都因為胸口那股篤實的安心感而感到自己十分幸福。
所以到底是哪裡出問題了呢?我努力回想,但是想不起來。在那個節奏、內容皆一如往常的夜晚,唯獨在我熄滅床頭燈的瞬間,一股強烈的悲傷擊中了我。我曾經太熟悉相同的悲傷,那使我頓時頭暈目眩、口乾舌燥。在黑暗中張昇並沒有發現我的異樣。我悲傷得想哭,覺得有什麼東西正在碎裂,也許地板會裂開來令我陷落。可是,地板並沒有裂開,那股悲傷來得意想不到的短暫,也許比一秒鐘更加短暫的便結束了。
我絞盡腦汁想不透那一秒鐘的悲傷,竟使它因此成為一個印記,一個開關,終於那個稀鬆平常的三十四歲生日,只有那一秒鐘為我所深刻記憶。
要到更晚一些我才發現那一秒鐘其實是一道裂縫,裡面有一汪粼粼發亮的湖光,有深夜葉聲如浪,有一樹盛放的大花紫薇,有もり閃動光芒的眼睛。但那個時候我不知道。
1
──有沒有聽過嘉明湖?
或許是幻覺吧,我的耳邊好像又響起那句話。
十幾二十歲的年輕時代,我經常覺得下一秒鐘就會被眼前的狂風巨浪捲入撕碎,儘管回過神來我總是身處在明亮雪白的大型教室裡面,連中央空調都寂然無聲。我歷劫歸來,身旁的大家卻面帶微笑渾然未覺。
回顧人生那大概是最灰敗的一段日子,每天見到的都是那些人,厭煩透頂,僅有的對話對象只有室友和張昇而已。那幾年我長時間深陷在憂鬱的漩渦裡,天地飛沙走石昏暗無光,我用最強烈的感情羨慕和憎恨那些有方向並且勇往直前的人。即使是宿舍門禁時間前張昇借夜色樹影環抱著我親吻我,而我心悸盜汗,孤獨感也沒有絲毫減少。
我在「醫師與生死」的選修課上認識張昇,他是同系高我一屆的學長,大二暑假因為系學會活動我們走得近些,到我升大三便順理成章交往。在醫學系,似乎沒有其他可能,沒時間也沒機會認識圈外人。我深深欽羨著身邊的每一個人。他們志得意滿,臉上發光,對人生沒有任何的困惑與不滿,即使是功課最糟或性格最惡劣的那些人也不例外。我甚至打從心底羨慕新聞裡醜態畢露的政客,他們那樣明確知道自己要什麼。而張昇知道這一切卻沒有放棄我。
在那個時候他要是問我「妳還可以吧?」我也只會告訴他,「沒事,等我幾分鐘就好了。」
只要一意識到自己雖然厭煩,卻仍然毫無改變意圖的選擇接受,我就加倍的痛恨自己、痛恨這個世界。更多的時候我只是陷入巨大的、混亂的情緒風暴裡面,動彈不得。我完全無法想像自己內心的風暴會在哪一天平息下來,但是跟內心的紊亂失序相反,表現在外的部分我行禮如儀按表操課,只在宿舍、學校、圖書館往返,讀書跟課,參加每一個沒衝堂的講座,大多時候我能在這樣的秩序裡得到平靜,沒有人發現我一團混亂,除了張昇,除了もり。
妳有沒有聽過嘉明湖?
もり問我這話的時候,我首次發現她有一雙漂亮的眼睛。
那一年,我們大一。入學後搬進同一間宿舍寢室,四個人一房,住了一個星期我問起她桌前的照片,她把眼睛直直對上了我的,那是我第一次發現她有一雙漂亮的眼睛,她笑起來問了這樣的一句話:「妳有沒有聽過嘉明湖?」
もり(mori)是綽號,在日文裡面是森林的意思。宿舍裡沒有人叫もり的本名,後來連系上同學都被感染,久之簡直沒有人知道她的名字,每學期書卷獎揭榜,赫然才想起她就是那個連年掄元的姓啥名誰。
即使已經身處在怪胎雲集的地方,もり仍然是相當顯眼。書卷獎和她翹課去游泳去爬山沒有正相關,戶外活動把她的長髮曬成禇紅色,她整個人閃閃發亮卻沒有任何社交細胞,每三堂必修課裡就會有一個老師說要當掉她,不過從來沒有成真。其實除了游泳爬山睡覺以外她比所有人花更多時間讀書,在桌前安坐像入定一樣。
如果不是在學校住宿,我們一輩子不會有交集。我曾經一次在她午睡時看著她心想,難道在這個世界格格不入的妳一點都不痛苦嗎?我想,為什麼我這麼痛苦?
大一下學期開學時來了那年冬天最後一波的寒流,就在那個每天只有9度C的日子もり像蒸發一樣,我以為她休學,但沒有,她桌上還放著那張嘉明湖的照片,某天假日晚上我從圖書館自習室回到漆黑無聲的寢室,一亮燈看見もり躺在地板上,我被嚇得腿軟倚著門板坐倒,她卻翻身起來揉眼睛。我看見她的眼睛張開,混沌天地在裡面被點亮。就在那個時候,もり用剛睡醒好沙啞好親暱的聲音對我說,「妳啊,也是『過盡千帆皆不是』嗎?」
2
知道嗎?嘉明湖是應許之地喔。もり說。
她是一塊高山湖泊,一塊沒有山澗溪流匯集卻終究成形的湖泊,如果不是奇蹟必不能存在。最初她僅僅是一垇隕石撞擊坑,卻在化作湖泊後就此不曾枯竭。登到三叉山頂,往下一看嘉明湖就像一塊寶石,像一塊鏡子。一塊璀璨的,純粹的,天然的,藍色的寶石鏡子。
もり說,嘉明湖的別名是天使的眼淚。全世界才百來個隕石坑,台灣不過這方塊大小,過盡千帆皆不是,這一滴淚水怎麼就委身在此處了呢。
那天月光下嘉明湖的藍色光芒,讓湖面真的像寶石一樣閃閃發亮,もり坐在湖畔,湖光讓她的臉龐染上冰冷的色澤。那一夜,我連月光的溫度都記得。
3
もり的口頭禪是「我也不知道欸」。
她一點沒有醫學生的樣子,或者說,氣息。大多數人按表操課,她偶爾不吭聲連翹幾天課不見人影,放長假大家把書塞在書櫃裡的日子她慢條斯里讀書,用自己的步調活著。問她腦袋結構到底有什麼不同,她還認真歪著頭想想說「我也不知道欸」。もり說話就像她的人一樣,帶有一種隨時要脫軌的姿態。醫學系像一座馬戲團,我厭惡每個人汲汲營營只是努力學會複雜的把戲,對服膺遊戲規則的自己感到噁心不堪,但是沒有人像もり讓我那樣深刻的感到羨慕和憎恨。
有一回我跟學弟籌辦一場座談會,上課了跟學弟坐在視聽室最後一排討論細節,黑壓壓一片播放著簡報的課堂,忽然大門被推開來,我看見是もり,她探頭看一看說聲抱歉退出門外,門關上後課堂老師叨唸說那一定不是醫學系的學生,看氣質就知道。回去我轉告了這番話存心取笑她,もり卻樂不可支。
「我本來就走錯地方,不該來這裡的。」
もり偶爾會說出這樣的話來。曾經私底下談起為什麼讀醫學系,她的答案恐怕跟世界上所有醫學生都不一樣。她說,我只是別無選擇。
「如果妳不食人間煙火,大可回天上去。」我說。
她卻目光如炬,對著我微笑。我每次都想告訴她,「妳不必這樣看我,我們同樣錯過最想要的那條船,從此過、盡、千、帆、皆、不、是!」但是我沒有一次說出口。
我一直不喜歡もり。這可能跟她是游泳校隊有關,我童年時代在游泳池曾經一次嚴重溺水,從此害怕氯的氣味,偏偏もり一年到頭都在游泳,只要靠近一點我就頭暈,她又愛用她那台綠色的大同電扇衝著頭吹,弄得滿室都是那個味道。就是對她抱怨了什麼,她也沒當真,只是一把將寢室的窗戶打開來通風,窗外熱風和蚊蟲一起流進室內,她笑著說出口的卻是:「喔,今年的大花紫薇開了!」
那天她也去游泳了,靠近時潮溼的頭髮和皮膚有氯的氣味散發出來。可能因為氯的氣味,我在她身邊總有種搖搖晃晃的感覺,近乎恐懼感。
有一次我們約在學校的室內游泳池見面,入夜無人的游泳池我到水道邊找她,もり貼在池底游過來,冷不妨伸出手碰我腳踝,我嚇一跳跌進池裡,起來的時候我哭得無法自制,她把毛巾披到我頭上迭聲道歉。毛巾的氣味,池水的氣味,氯的氣味,我覺得天地都在旋轉,就是那樣的恐懼感。
我恐懼她身上的氣味,討厭她逸離的姿態,羨慕她的自得其樂,憎恨她為什麼在這個世界格格不入,卻還能夠對我微笑。
※
大概是三年級下學期的時候有過那麼一段時間,我看著成為實習醫師的學長姐,無法想像自己即將要過著同樣的生活。沒有人理解這當中令我感到悲哀難堪的源頭是什麼,所以孤獨加劇,只要內心有一點縫隙,好像整個人就會從那個縫隙開始崩解開來。我想一輩子就這樣了吧。
就是那段時間我經常跟もり同進同出,差別在我沒課的時候都待在圖書館,而她勤跑游泳池。室內游泳池建在圖書館大樓旁邊,我們各自待到閉館,在館外相遇,一起走回宿舍。除了星期天提早閉館,其它時候回宿舍的路上往往是一片漆黑,非得兩個人作伴才安全。
那段最喪志灰敗的日子,所有人的影子在記憶中都淡一些,唯獨圖書館走回宿舍那段長路,もり走在身邊時那張側臉的輪廓卻讓我印象深刻。談起為什麼要讀醫學系這個話題之前,我看著那張側臉,而側臉後面的景色是六月傍晚滿天燒紅了的晚霞。
就是那個快融化的紅色天空下她問我,「妳為什麼來唸醫學系?」
這個問題我遭遇過無數次,回答過無數次,但那個紅色天空下我怔住無言。我那樣痛恨這座馬戲團,從踏進來以後內心的風暴不曾一日停止,它像一塊寶石勳章,釘在我的衣襟,讓我心口流血。可是,即使人生重來一次,最後我肯定也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只是為什麼只有もり那樣一問才讓我的腦袋像快要脹開一樣,看著滿天晚霞眼睛熱熱的眼淚幾乎快要奪框而出。我沒有辦法回答她的問題。
「妳又為什麼來唸醫學系?」
我不知道她有沒有發現我哽咽。
「我啊?」
もり安靜了一會兒。「是隨波逐流吧。」
「什麼?」
「沒有人可以考到這個分數以後不唸醫學系的。」
我側頭過去剛好對上她的笑臉。
她說:「所以,我只是別無選擇。」
快要融化的晚霞底下我眼睛熱熱的,好像哪裡被刺傷了。我不喜歡もり,但卻從來沒有像那一天那樣討厭過她。我們同樣錯過最想要的那條船,從此過盡千帆皆不是──不是嗎?
接下來好幾天我不跟她講話,趕在校園裡人還多的時候離開圖書館,並不知道她有沒有在意過,某一天下課もり像沒事人一樣拍我的肩膀,笑著說一句「今天要等我喔」,我們又像以前一樣了。
大三升大四的暑假,我們那間寢室四個人只有我和もり留宿,另外兩個人結伴出國去捷克交換見習,我說妳們感情真好,室友小噗反過來取笑我說,妳可以像去年一樣,跟もり再去一次嘉明湖啊。前一年我在爬山時扭傷腳,もり一路扶我下山,害我被嘲笑了整整一個星期,但那年我們沒去嘉明湖,暑假每一天下午我們一個去圖書館,一個去游泳池,只有晚上同路回宿舍。
大部分時候室內游泳池關得早一點,要是出來沒看見もり,我傳一封「妳在哪裡?」的簡訊給她,往往下一刻她就來到圖書館門口跟我會合。
只有一次,她回了簡訊說:「在看得見星星的地方。」
那一天,學校B校區統一停電作暑假電纜維護的工作,もり帶著我摸黑走了B校區最高的生科大樓,到最頂樓兩人氣喘吁吁躺下來,我看見天上的星星亮得像電影佈景,像假的一樣。我還沒平撫鼓動的心跳,もり跟我說她辦了休學手續,九月起將北上去當森林系的大一新生。
我知道如果我問她「難道醫學系這邊妳沒有任何眷戀嗎?」她會認真歪著頭思考說「我也不知道欸」。她其實不是不知道,只是無法用簡單的言語表達內心曲折的想法,不得已才用一句「不知道欸」做鋪陳。
大部分時候她那雙眼睛比她的言語更能讓人理解她,那個快要融化的晚霞底下,那個看得見星星的漆黑頂樓,她清澈透亮的眼睛我其實早就知道,如果世界像汪洋,她就是少數會逆著風浪划自己那艘小船的人。她根本沒有為自己錯過哪條船而自怨自艾啊。
4
多年後,もり跟我再見面是同學會的餐桌上。
大三的暑假沒還過完她離開學校,那之後已經過了許多年。大五開始Clerk、Intern、Resident、Chief Resident、Visiting Staff,幾秒鐘可以講完的單字匆匆過去,住院醫師第一年我跟張昇結婚,隔年兒子Hope出生,家族安排下我重新開始住院醫師第二年的工作,在醫院待了幾年以後公公婆婆出資讓我開了診所,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我心底已不起一絲風浪波濤。
不見多年,もり黝黑又消瘦了的臉龐線條跟過去略有些變化,幾許年歲帶來的細紋,頭髮也短了,只有那雙眼睛沒變。坐在同學會的餐桌前我心想,我怎麼會這樣清楚記得距離她出走整整有十四年了。
5
──明年我們再一起去嘉明湖吧。
綠色的電風扇扇葉轉著滿室都是氯的味道,那天もり這樣對我說。
回想起來那個時候的もり好年輕,肌膚發亮,但眼睛比肌膚亮足兩倍。
她在大二考取水上救生員,滿二十歲取得登山嚮導員的證照,同寢室的小噗問她這對當醫生有什麼幫助嗎?她說,當登山嚮導員是我的夢想。我當場失笑,因為那聽起來像個荒誕的笑話。
夏天一起去嘉明湖是もり的主意。
「為什麼是嘉明湖?」
「什麼?」
「妳為什麼這麼喜歡嘉明湖?」
もり看著我安靜下來。
她沒有說「我不知道欸」,而是在沉默之後開口說「她是我的一個夢」。
因為這件事,還有她放在桌面上的照片一直都是那塊橢圓形藍色的高山湖泊,嘉明湖終於在我心中形成一種模糊的懸念。當她開口邀請我,我就答應了。
「她是我的一個夢。」她說。
三天兩夜的登山行程,回來以後所有的細節在很短的時間內被我遺忘,唯獨在嘉明湖湖畔紮營的那一夜,遠方有葉聲如浪,我們彷彿在森林裡,又彷彿被海潮包圍,月光下嘉明湖像寶石一樣閃閃發亮。那一夜,我連月光的溫度都記得。
就是那一天夜晚,我每向前走一步,湖畔細碎的石塊便在靜謐的夜中發出清晰的聲響,靠近以後我看見她的眼睛,就跟嘉明湖一個樣子的,清澈,純粹,天然,又光芒璀璨。我扭傷了的腳踝處像有一團火在灼燒,而空氣冷冽讓我的眼睛浮上水氣,無法真正把她看清楚。
もり說她七歲以前住在育幼院,現在的爸媽跟她沒有血緣關係,他們對她太好,她願意做一切他們會喜歡的事情來討好與榮耀他們。我在那個時候才全部意會過來。她的別無選擇,和她的夢。
もり說嘉明湖是她的一個夢,經常一個人來,看著湖泊流淚。她們的孤獨是相同的,天地無處,委身落地後那樣安靜美麗。嘉明湖給她安慰。
我那樣強烈的想著也許只有她會得救。我走了好長好長的路,一路上全世界都跟我說醫學系是所有人的夢,是寶石勳章,只有最頂尖的少數人可以懷抱,可是最後我站在她面前,看見她眼底只有藍色湖泊的光芒。
沒有原因我的眼睛熱得快要掉下眼淚,寒冷,還是其他的什麼,穿著羽絨外套我仍緊緊地抱住雙臂,もり說我們回去吧,起身把她裹到湖畔來的毛毯披在我肩上,毛毯還留有體溫,讓人產生被懷抱的錯覺。我的眼睛熱熱的。
回到平地以後我扭傷的腳裹了好幾天的中藥,もり照樣去游泳,照片洗出來的那天,她讓綠色的電風扇衝著溼髮吹,笑著對我說:「明年我們再一起去嘉明湖吧。」
可是,沒有那個明年了,我再也不曾去過嘉明湖。
6
大學時代裡那個最熾熱的夏天,寢室另外兩個人去了捷克,もり很快在地板上鋪一張野餐布獨占公共領域,游泳回來她就躺在那裡睡午覺,開著那一架綠色的大同電扇扇葉轉個不停,偶爾吹揚她的長髮,整個房間都是氯的氣味。
她很瘦,跟身高相比之下軀體線條顯得有點發育不良,睡覺的時候嘴角還帶笑,夏日午後的陽光照亮她臉上細細的絨毛,讓她看起來像個童稚的孩子,
我注視著綠色的風扇扇葉,注視著飛揚的髮絲,還有她在風中微微顫動的眼睫毛。
陽光透過窗外的大花紫薇葉縫篩進室內,光影斑駁交錯。
我好小聲好小聲的問她,在這個世界格格不入的妳一點都不痛苦嗎?
四周什麼聲音都沒有,有一瞬間我以為全世界的人都已經消失了。
7
十四年不見的同學會在晚上九點鐘的時候解散。
もり森林系畢業之後,二十六歲開始她在民間的荒野協會當義工,三十歲終於考進國家風景管理處,馬祖一待就幾年,會跟醫學系同學再次聯繫上,是因為三個月前她巡山時摔了腦震盪,回台灣看診,醫師剛好是小噗。
我聽著她說,並默默比對每一年的軌跡。二十六歲我跟張昇奉子成婚,二十七歲兒子出生,三十歲那年以我為名的皮膚科診所開張,不到兩年掛號人次逐漸攀升,看診常到晚上十一、二點,もり摔倒受傷的三個月前,我和張昇換了一棟房子。
從離島回台灣的日子,もり住台中老家,散會以後她準備趕十點鐘的火車,我提議送她到車站,進車裡她抬頭看見我懸在後照鏡下方小小的全家福照片。
「妳跟張昇結婚了?」
「兒子今年六歲。」
もり的臉上露出一絲微笑。
「妳過得好嗎?」
「嗯?」
「這幾年,過得好嗎?」
因為她的問題我沉默,但車子的引擎聲掩蓋了我的困窘。懸在後照鏡下方的全家福照片輕輕搖晃,兒子的、張昇的、醫學或者說人生這條路上的一切,一股腦全湧上來,我清清楚楚記得那之後已經過了十四年了。
「過得不錯,什麼都穩定下來了。」我說,然後意外自己的心真的跟自己的語氣一樣篤實確定。
二十歲時滿心的混亂和困惑,痛恨著身邊每一個可以輕鬆生活的人,那個對自己孤獨與悲傷的來源毫無辦法的我,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不見蹤影。儘管歷經徬徨與煎熬,但我努力迎戰,而且走了過來,終於可以平靜的微笑對她這樣說話。
「學生時代常常胡思亂想,但這幾年好多了,特別是兒子慢慢大起來。」
「孩子叫什麼名字?」
「知如。杜甫的詩句,丹青不知老將至,富貴於我如浮雲。名字不好叫,平常我們叫他的英文名字,Hope。」
「像妳的作風,文謅謅的。」
「這就錯怪我了,中文名字是我公公取的,大家投票通過。」
「真好,美滿的家庭。」她說。聲音很真摯。
我將車子駛出停車場,夏天的第一道西南氣流,車燈前有雨絲降落。
美滿的家庭。我想。回去以後,我會去親吻睡著了的Hope的臉頰,睡前張昇會一如往常的擁抱我,明天開始我照樣九點鐘進診所,星期一到星期六相同的看診時段,休假的晚間我們一家三口出門聚餐。今年九月Hope就要上小學了。
「我辦休學的那一年,幾乎全班的人都打過電話叫我回去。」もり說,話裡帶一點笑意,「我問他們,是不是每個人都被妳收買了?」
「沒有那種事。」
「那個時候我滿擔心妳的,可是實際上也不能做什麼。」
前方的紅燈亮了,我停下來側頭看她一眼。
もり用那雙從來沒變過的眼睛看著我笑。
「幸好,妳也不再是『過盡千帆皆不是』了。」
※
「林花謝了春紅的林,過盡千帆皆不是的千帆。」
第一次交換彼此姓名的時候,我以高中時代說慣的方式自我介紹,もり呆了一下才說她沒有這麼詩意的名字。江水的江,志氣的志,純真的純,但大家都叫我もり。她就這樣介紹,簡簡單單,沒有心眼的一個人。
她離宿的那一天,中午以前把所有的東西清空託運,只剩下隨身行李等著她父親的車子接她回台中。桌子和床位一片空蕩蕩的,放在桌上那張嘉明湖的照片格外顯眼,她說照片要送給我。
「我覺得妳應該會喜歡。」
我沒有問她「妳憑什麼這樣認為」,也沒有坦率收下。
「我根本一點都不喜歡嘉明湖。」
好久好久我才擠出這樣一句話,光一句話就已經讓我全身無力,她卻一點不受影響對我微笑。
從那之後過了那麼多年,同學會散場的車上,她以同樣的笑容對我說,「幸好,妳也不再是『過盡千帆皆不是』了。」
驀然我眼睛熱熱的幾乎含淚,那年她送給我的照片我一直收著,如今終於明白了一點什麼。
もり說要休學的那天晚上,我作了一個夢。夢裡有滿天的星星,還有散發著藍光的嘉明湖,湖畔她輕聲的說「妳願意跟我一起走嗎?」,我所站的那塊地面整個融化了,湖水淹到我臉上來,有著游泳池的氯的氣味,起來以後我在岸上哭得無法自止,她拿了條毛巾緊緊地、緊緊地把我抱在懷裡,天地都在旋轉。
原來醫學系不是我的夢想,夢醒之後我終於明白,もり活得如此真實,勇敢,孤注一擲,我則捨棄一切走到了一條所有人眼中正確的,安穩的,可是沒有任何光芒的人生路上。
原來她看我比我自己還來得通透,Clerk、Intern、Resident、Chief Resident、Visiting Staff唸起來像流水一樣,孩子、丈夫、診所,三十歲那年開始我什麼都有,可是如果世界像汪洋,我早早就已經錯過真正想望的那艘船了。
只有兩個人的車裡,窗外透進的街燈燈光,因為隔熱紙而在もり臉上留下深藍色的色澤,行進時雨水和街燈一一飛逝而過,光影斑駁交錯。
有一瞬間,只是一瞬間,四周安靜得彷彿全世界的人都消失了。
──明年我們再一起去嘉明湖吧。
如果她開口這樣對我說,我到底會不會答應呢?我也不知道。可是車上她一個字也沒提到嘉明湖。
「妳不打算結婚嗎?這個年紀了。」
「結婚?」
もり輕聲的笑,「也許,對我來說,那也是『過盡千帆皆不是』了。」
儘管如此,我怎麼也沒忘記,當我問她這幾年過得如何時,她在「我也不知道怎麼說欸」這句話後面,接了一句:「不過,現在我生活在每天都看得見星星的地方。那裡像嘉明湖。」
8
今年生日夜晚裡那一秒鐘的深刻悲傷,我反芻許久沒有想起來。直到又好幾天以後,夏天的西南氣流連幾天降雨,氣溫轉涼,進被窩裡張昇伸手擁抱我,體溫簡直像多年前嘉明湖寒冷的月夜下那張毛毯,我再次被相似的悲傷所襲擊,終於我明白那一秒鐘是一道裂縫。從夏天第一道西南氣流開始,便埋下它出現的種子。
我想起來,在那個晚上床頭燈熄滅的瞬間,月光像水一樣從窗戶流淌進來。是嘉明湖那個晚上的月光讓我悲傷得想哭。
張昇在黑暗中沒有發現我的異樣,我們親吻的時候,他柔軟的鼻子嘴唇像平常一樣帶著菸味傳來溫暖,我仍然因為他而胸口充滿幸福感。
我想跟張昇說「我們找一天帶Hope去嘉明湖好不好?」但我忽然哽咽。
他發現,奇怪問我:「妳怎麼回事了?」
我悄悄擦掉眼淚。
「沒事,等我幾分鐘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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