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年度/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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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惠也許想什麼,也許沒想。
她坐在自己的床上看著窗外夜色,直到天空漸漸泛白。
清晨的第一道曙光,刺痛了她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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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的天,太陽一日比一日高張起來,還不上中午,十點、十一點就愈發感覺到暑氣。往年還沒有這麼燠熱,這兩天一到中午,阿公隨身攜著的那台笨重老電扇就發出喀答喀答的聲響在運轉。像是夏天。「這時節甘有麻薏可以吃?」承惠問。電視螢幕剛閃過一片黃麻田。電風扇喀答喀答混有電視的聲音,過好久阿公才加入合聲:「麻薏還未著時。」彷彿被熱懨了的黃麻一樣沒有朝氣。
四月過一半,梅雨季還沒來,卻熱。只有深夜到凌晨有涼意沁人。
──大學推甄及申請入學放榜,台中市各公私立高中紛傳佳績,學測滿級分的十六名考生全數錄取台灣大學。
承惠隨手把電視台轉過來轉過去。一無可看。阿公老早陷在那張搖椅裡面閉眼假寐,她扔掉遙控器,把MP3的耳塞式耳機擠進耳朵裡面。
我不要困難把我們擊散,我責備自己那麼不勇敢。
承惠心一跳。對了,上次是斷在這裡,孫燕姿剛剛唱到副歌。跳下一首。我睡了一覺卻更覺得疲勞,頭髮糾結像一把稻草。是蕭敬騰。
手指動一動,又跳一首。孔雀開屏好風光,誰看一眼都讚歎,可最後一時的炫耀成為別人裝潢。果然還是梁靜茹最好。
承惠在並列的椅子上躺下來。椅子很涼。
整張椅子以石頭打造,一張幾十斤重,很沉,也很貴。阿伯說的。給人開光過,可以招財納福,花了十幾萬塊。一組五張,三張並列,兩張原本分置左右側,適合擺在哪個體面的客廳,而不是這裡。再後來阿伯給阿公添了那張搖椅,客廳擠了,一張石椅無路可去最後移到門口外,風吹日曬雨淋幾年黯淡不成樣子,只剩下郵差找不著信箱讓信批光顧椅面。
屋子大門忽然被拉開,承惠方驚醒似的直起身子。
「惠欸,妳不用上學嗎?」走進來的人是姑姑,難怪阿公老神在在安坐搖椅連眼皮都沒抬。承惠挪挪屁股,「嗯」一聲算是回應。姑姑順手把一包不知道裝著什麼的紅色塑膠袋放在她挪空出的椅面上,聞起來是肉羹。
「這些有夠兩個人吃。今仔暗姑姑要簽牌,晚餐妳阿叔那邊會準備,妳沒事下午就先去攤子那邊幫忙,省得妳阿嬸又叨叨唸。」交代罷,姑姑伸手去搖搖老人說阿爸愛記咧呷飯,我袂來去啊。
幾十年的老房子承惠跟阿公住在一起,叔伯姑姑分別定居在附近,住最近的是阿叔,但走得最勤的是姑姑。隔壁雜貨店的阿婆都說,最疼姪兒的莫過姑姑,真正沒話講。
──今年也出現許多成績亮眼的滿級分考生,他們這些新科狀元能在學測順利折桂,仰賴的是「專注」,上課專注、讀書專注、玩樂也專注。
儘管耳朵已經被塞滿,新聞報導仍如影隨形從某條縫隙中流進來。總有一天她要抵制電視新聞。姑姑走後阿公慢吞吞張開眼睛,電風扇喀答喀答響,承惠把耳機掏出來,「阿公,呷飯啊!」
2
艷陽下映照出的影子格外清晰。建築物斜斜的影子拖曳在地上,當人影也疊上去的時候,看起來有點像武俠電影裡俠女深夜月下飛簷走壁的剪影。
承惠偶爾壓低身子疾行一小段路,間或一、兩次的跳躍。從老房子走到阿叔的攤子只要幾分鐘腳程,巷道一向僻靜,不怕別人看見,要是剛好碰見人,她就若無其事地直起身子來,跟著MP3裡頭的音樂哼歌,哼譚盾的臥虎藏龍。
阿叔位在巷弄深處的自家兼商用住宅,一樓原本是客廳的地方門外擺出小攤子賣紅茶兼打香腸,紅茶以透明塑膠袋繫起來一包十塊錢賣了二十年,讓阿叔一家買房買車,最近連紅茶都改用機器封口杯。客人裡除了老鄰居之外多是一些幹業務的,也有七迌人,四月份美國大聯盟開打,小小的地方或坐或站好多人溜班來看幾分鐘重播賽事。也有許多老客人走得勤,有時一泡一個下午。那裡有一股熱鬧氣味。承惠每次去,大家一口一個「惠欸」、「小惠」叫著她,像一家人。
幾個極度認真看球賽的往往是下注去賭的人。不,應該說,常客裡多著是簽賭當生活消遣的人。小賭怡情,姑姑兼職給組頭記帳,正方便。三星彩四星彩威力彩今彩539大樂透香港六合彩什麼彩球都有得下,但球賽格外有吸引力,中職也好大聯盟也好,球季開始,男人們愈發投入。網路無國界,博奕事業早在網路時代來臨以前就是跨國經營,如今簽注網站架在開曼群島,警調單位往往沒輒。巡警也常光顧阿叔的紅茶攤,所有人都坐同一條板凳,一團和氣。
承惠跟同年齡的女孩相比顯得瘦小,也不漂亮,別人問起時說是讀三年級,往往下一個問題就是「想讀哪個高中?」其實承惠讀的是高三。她在紅茶攤子幫忙兩、三年,常客曉得她對數字特別敏銳,下注常問她意見,而她多半推說看不懂棒球。不過承惠早摸索出一套心得,尤其是彩球。每期開球分單雙數據化,一般人連七次、八次的單,下一次往往押雙,但賠率降到0.72或0.68,押一千塊頂多贏六百多七百塊,輸卻輸全部。她反其道而行,算出連號的機率高低,需要時間慢慢熬,開球結果經常不出她意料之外。但這玩法須得抵抗心魔,還要雄厚本金當後盾,她缺後者,多數人缺前者。世事難兩全。所以她不玩,也從不講。她想就這樣一團和氣下去。攤子裡永遠兩桶茶,一只烤爐,一座老彈珠台,什麼人都可以來,有人步行騎腳踏車,有人開賓士、Lexus,像武俠小說裡的一座老客棧,這世界裡什麼人都來過了。
「小惠妳今天不用上課嗎?」
下午三點,肩膀上一線三星的巡警大哥來攤子買了一杯紅茶。「喔,」承惠擠出笑容,「推甄上的人都不必去上課了。」巡警大哥的眉毛動了動,不知道是信還是不信。可是,這裡是客棧。「那妳一定考到好學校了齁?」巡警大哥說。承惠點點頭,回廚房煮紅茶。把耳機塞進耳裡,MP3裡盧廣仲在唱對啊對啊,對啊對啊。
We share the morning.
We share the milk tea.
我一直在這裡陪妳一起。
對啊對啊對啊對啊。
對啊對啊對啊對啊。
Repeat同樣的盧廣仲,太陽都下山了。承惠回去時沿路摸著種植在巷道裡一整排的老杜鵑花樹。阿叔家有種,巷口阿群叔叔家有種,老碾米店的門口也有種。四月份杜鵑花正接連盛放。紅、粉紅、洋紅、深紅、白、乳白,還有白底紅邊、白底紅點,杜鵑花好多花色。如果能猜中下一株杜鵑花會以什麼色彩綻放在哪一家門前,就會實現一個願望。承惠卻從來沒有猜中。這天的晚餐,阿叔讓她帶回家的是肉羹麵,跟中午一樣。
對啊對啊對啊對啊。
對啊對啊對啊對啊。
3
這個世界裡有很多很多人,也有走完同樣那麼多的人生的方法,可是卻很少能夠盡如人意讓每個人都過著自己想要的生活。承惠想。要是每個人都有過著幸福日子的權利就好了。每個人都可以隨心所欲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就好了。如果不幸福,要是可以找到出口讓苦悶散去的話就好了。
晚餐阿公吃幾口麵放下筷子,回到他那張藤椅裡面半閉著眼睛聽電視。阿公愛聽新聞,她所以無力抵制。但不只是電視新聞,很多事情都一樣無從抗拒。沒辦法抵抗的話要是能夠找到閃避的方法就好了。但承惠什麼也沒找著。
MP3和粉紅色的耳塞式耳機成為她的救贖。
那天夜裡,承惠早早上床躺了好久沒睡著,兩層樓的老房子是木造建築用水泥補強,沒什麼隔音效果,一樓阿公的電風扇喀答喀答作響,伴隨著阿公同樣規律有節奏的鼾聲傳上來,還有夜風吹響樹梢,合聲如浪。她真恍如置身在海洋裡一葉小舟,隨時可能被淹沒。她睡不著。
4
我堅持的,都值得堅持嗎?
承惠沒有回答耳朵裡梁靜茹的提問。50cc摩托車車頭燈會亮但儀表板不亮,畢竟是阿公騎好多年的老車了。夜好涼,讓人顫抖。她還記得出門前先幫阿公切掉電扇開關。開關鍵需用力去按,一使勁卻差點連塑膠外殼都壓碎。一切都在朽壞。電風扇,老車,阿公,還有她。胸口好悶連夜風都吹不散。那些滿級分的都很快樂吧?
她把車騎上大度山,望高寮到處都是情侶和發財車小販,調車頭拐個彎有意避開結果進了鄰近的那一大片公墓山頭。真的見鬼的迷糊了。幸好MP3有人陪她唱歌。有時候是陶喆,有時候是楊宗緯。她不怕鬼,怕暗,看不見MP3選單,沒辦法挑歌。
一顆心噗通噗通的狂跳。選到了五月天。
迴車,調頭,出公墓。
一瞬間煩惱煩惱煩惱全忘掉。
老摩托車一催油門,震動得像鼓聲節奏。
MP3和耳機是媽媽買的。那一天承惠放學從校車定點踩著樹影回家,媽在半路攔住她,帶她去市區買的。承惠大半年沒見她,心裡有點彆扭,沒想那次見面以後又過了兩年沒消沒息。
明天阿秀妗婆家門前會開白色的杜鵑花吧。但如果可以實現願望的話,應該圓滿哪一個呢?
時速五、六十公里馳了一陣高高低低的山路,引擎直喘氣。老毛病。又過一陣子慢慢靜下來,她方感覺不妙。沒油了。儀表板壞掉難怪看不出來。車子在下坡路熄火,一路滑行下去。承惠好大聲的笑出來,眼角擠出眼淚。「惠欸人生就是這樣咻的就過去了」,到底這句話誰第一個跟她說起的?而下一句是「妳這呢巧要懂得為自己打算」。夜風迎面吹來呼呼作響,路面一個窟窿讓車子跳了一下,屁股好用力撞回椅墊。沒摔車。唉喲這個時候怎麼是伍佰在耳邊唱不管風雨有多大,妳是我的心肝,讓我陪伴妳,妳永遠不會孤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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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在漫畫裡看到這種說法的,帶著耳機,聽著音樂,除了音樂和眼前的景色之外什麼人都不在自己的世界裡,彷彿置身於電影,從現實中抽離了一點,離美好也就靠近一點。MP3是她的救贖。
──大學推甄及申請入學放榜,台中縣市各公私立高中紛傳佳績,學測滿級分的十六名考生全數錄取台灣大學。
──今年也出現許多成績亮眼的滿級分考生,他們這些新科狀元能在學測順利折桂,仰賴的是「專注」,上課專注、讀書專注、玩樂也專注。
──社區高中的成功高中三年級考生許承惠是今年的新科狀元之一,她也是成功高中創校來第一位滿級分推甄上台灣大學電機系的學生。
妳這呢巧要懂得為自己打算。承惠想,是要怎麼打算才對?她心裡沒底。我堅持的,都值得堅持嗎?梁靜茹好溫柔在輕聲唱,陪著她唱。好溫柔又好殘酷。
推車,加油,回家。她小心翼翼地踩著木板樓梯上樓,在自己的床鋪上坐倒。月光和夜色一起從窗外流進來,流到承惠的床腳。像一汪湖水。她注視著又深邃又閃閃發亮的夜色。她那樣專注,像是在凝視這個世界。
承惠也許想什麼,也或許沒想什麼。她感覺自己好像在抵抗什麼,但什麼都說不上來。
我所相信的,就是真的嗎?梁靜如還在唱著。如果我敢追求,我就敢擁有嗎?
天空漸漸泛白,清晨第一道曙光穿越窗戶玻璃刺痛了她的眼睛,淚水一滴一滴從眼睛裡掉下來。從考到好成績那天開始,她的胸口就苦悶得無從排解。可是,沒關係的,還有人會一直陪著她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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