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福報副刊：〈汝是 我的心肝〉20150908

文/楊若慈



1 今天有什麼好玩的嗎

二○一二年夏天，研究所畢業以後，我工作，妳養生。（某些朋友說，不要講養「病」，該說養「生」）妳說沒有上課、沒有工作，一個人在家有點無聊，上網持續進行妳的研究田野調查以外，妳更早就接受了耶和華見證人的讀經拜訪，哪怕妳直到最後都沒有獲得信仰。

我上班下班，回家就問妳：「今天有什麼有趣的嗎？」、「今天有什麼好玩的嗎？」妳就分享看見的網路新聞，FB、百合會或者K島的趣聞，還有高討論度的新動畫、漫畫的後續發展，每一件小事都有趣味。

六月八日從安寧門診出來的那一周，是我崩潰復崩潰的一段日子，總是忍不住流淚對妳說，「以後沒有妳，我該怎麼辦呢？」、「在這個世界上，我真的不能沒有妳啊。」妳說：「以後妳也還是可以對我說，今天有什麼好玩的嗎？有什麼有趣的，都可以告訴我。我會一直在妳身邊，聽到妳跟我說話。」

六月十四日星期天起，妳基本上已經不再進食，一天比一天睡得更多，更沉。偶爾醒來喝水，氧氣罩下笑著問我：「今天有什麼好玩的嗎？」我湊到妳耳邊說，「妳知道嗎？洪秀柱真的變成國民黨的總統候選人了，現在他們在討論副總統候選人，說要是相對年輕的本省人男性，那不就剩下連勝文了嗎？」妳笑出來說：「連勝文是半山，不行吧！」又說：「我沒辦法投票，妳叫佑升要幫我投蔡英文。」

我在淚眼中笑著，輕輕撫摸妳布滿紫斑的手臂。那時妳和我都不知道，過幾天的午夜，妳就遠颺，再不知曉世事了。

那之後經過許多日子了，今天有什麼好玩的嗎？

真有幾件好玩的事情，害我迫不及待想告訴妳。

原來，今天是金曲獎啊，以前即使是期末地獄，我們也都會收看的。今年，最佳年度歌曲是我們很喜歡的〈島嶼天光〉，妳想必會高興，去年春末起，我們經常聽這首歌，如果不是骨轉移，330妳一定也跟著我去立法院，親臨〈島嶼天光〉的五十萬人現場演唱會。

還有，這兩天FB都被彩虹色洗版，因為昨天美國通過全美同性婚姻合法，妳若還在，FB頭像肯定也是色彩繽紛的吧。

我一度想幫妳換頭像，卻怎麼也沒有辦法做到。天地飛沙走石昏暗無光，我怎麼樣也做不到。直到現在我的內心還是偶爾發出痛喊，啊真的啊，在這個世界上，我真的不能沒有妳啊。

可是妳知道我不要緊的，喊著喊著，破碎的心仍然會黏合起來，留下細細的小小的紋路，因為密密縫起來的那顆心裡面，是過去三十年我們一起度過的，好的，壞的，痛苦的，幸福的，總是從來也沒有孤單寂寞過的，最好的時光。

未來的許多日子，我仍想像妳會問我，就像過去我問妳，今天有什麼好玩的嗎？然後我或者妳就吃吃笑起來，分享別人根本不理解笑點的各種事情。

而不需想像我就知道，妳會一直笑著聽我說，哪怕妳眼睛裡有心疼我的淚光。

2要起床了嗎

六月七日星期天，氧氣鼻管妳已戴了七天，鼻黏膜破口讓妳血流不止，因妳已厭憎醫院，怎麼也不願讓我叫救護車。「先等五分鐘看看。」妳說。我說好，我們等了五分鐘，十分鐘，十五分鐘……

鼻血沒有停止。後來流了足足有四十五分鐘，急診室的醫生幫妳上了止血藥，才止住血流。那一天妳的血小板指數是一萬二，我們輸血到血小板回升足足十三萬才回家。

那之前，六月一日住院到六日出院，醫院反覆為妳抽血、輸血，量血壓血氧，每一夜都無法安睡，我們同樣身心俱疲，因此出院的六日夜晚我睡得很沉、很沉，七日早晨，我是在幸福感中醒來的。

天氣極好，滿室的和煦日光裡妳看著我，「要起床了嗎？」我問。妳說好，我就去將窗簾拉開，放入豔豔的日光。那個美好的早晨，我怎麼也沒想到下午我們就進了急診室，聽見妳血小板難以置信的低指數。

急診室裡輸血到晚間七點多，終於復返。以幸福感開啟的星期天，那一夜，我卻無法入眠，窗外漸亮，我便借微光看著妳睡臉，好像可以直到永遠。

可是我沒有走到永遠。八日星期一上午，安寧門診的徐醫師對我說，「我不能騙妳，妳妹妹現在是末期中的末期了。」我對醫師說妳不要騙我，到底剩多久？徐醫師說：「隨時，到周。」我哭著出醫院，哭著去麥當勞給妳買中餐，哭著返家，在門前擦乾眼淚。

八日晚間，我終於還是開口跟妳說了一切，而妳說妳不害怕。妳說這天早晨我出門赴醫院前，我不是問妳在床上發什麼呆嗎？妳說：「我在想，放棄這個身體。這個念頭出現以後，忽然覺得輕鬆好多。可是對妳很抱歉，要丟下妳一個人了。」妳又說：「妳不是說星期六晚上睡得很好嗎？其實我一夜都沒睡好，幸好，妳睡得很好。」

我問妳沒睡覺在幹嘛？妳說：「我在看妳。」

我哭了又哭，沒有辦法停止流淚。原來我們都一樣，畢竟，我們是雙胞胎嘛。

於是我們開始著手一切後事了，連靈堂要放什麼歌都由妳親自選定。秋川雅史的〈化作千風〉、伍佰的〈春花秋月〉、動力火車的〈艾琳娜〉。只有一首是我們共同選的，因為那樣符合我們的心聲：〈汝是我的心肝〉。又是伍佰的歌。

妳不在了的日子，直到現在我仍邊聽邊哭，輕輕地念著歌詞告訴妳，不管風雨有多大，妳是我的心肝，就算講海水嘛會乾，妳也是我的心肝。我也仍然會想起那許多個早晨，我看著妳醒來，「要起床了嗎？」妳說好，我就去把窗簾拉開，日光照亮我們的房間，以及我們的心房。



*增寫自Facebook相簿「好好生病，好好康復」
〈20150625汝是我的心肝〉
〈20150627今天有什麼好玩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