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2月2日 星期五

書評:〈當我們身在歷史的第一現場:評向陽《寫意年代:台灣作家手稿故事2》〉


文/楊双子(台灣歷史百合小說創作者)


現實世界並沒有漫畫的速度線,也沒有電影的聲光特效──我的意思是,即使影響未來時代至為深遠的一個關鍵時刻陡然降臨,我們也將彷彿是經歷往昔的每一個平凡時刻,渾然未覺地度過了那個當下。
是的,我的意思是,我們當中的多數人平實生活,向來沒有身在歷史現場的自覺。出自明確的信念意志,或者根據專業判斷,或者由於各種因緣巧合,總之進行了保存「歷史現場」的人,是我們當中的極少數。
向陽便是少數人裡的一個。
「臺灣作家手稿故事」系列,可謂向陽對臺灣文學史現場的保存實踐。


你怎麼知道這是關鍵時刻?

2013年的《寫字年代》,是向陽的第一部「臺灣作家手稿故事」,主要集結自他於《文訊》同名專欄的稿件,今(2018)年書名僅一字之差的《寫意年代》乃延續之作,前後各自收錄二十四名臺灣作家的手稿故事。
所謂手稿故事,乃依據向陽主編《自立晚報‧自立副刊》期間(1982年夏天至1987年秋天)所留存的作家手寫稿件,娓娓道來向陽與之往來交誼,以及對該作家文學生涯的所知種種。可以這麼說,一部「臺灣作家手稿故事」,不啻是二十四篇作家小傳,並且更是一九八○年代臺灣文壇及臺灣文學作家的向陽史記。

向陽於《寫意年代:臺灣作家手稿故事2》自序言道:「和《寫字年代》稍有不同的是,這本《寫意年代》中,較多的是在臺灣文學場域中處於邊陲的作家。」
這樣的說詞固然是與前作相比而來,可是看在臺灣文學領域出身者眼中,乍然讀到此言不免一頓,心想本書所論作家行伍裡面不至少還有隱地、陳映真、林佛兒、林燿德、林海音、鄭清文……等人嗎?然而很快又自己回味過來,對於非臺文出身者來說,這些人的名號確實已很陌生了。
場域中心與邊陲的概念,在此宛如一種隱喻。
文壇是空間維度,歷史是時間維度,總是最核心的部分得以分獲受人牢記的資源。隨著時光前行,原先位於空間邊陲的那些,註定也將再次被拋入時間的邊陲地帶。
向陽決心存藏作家手稿的一九八○年代那時,是否知道當下就是臺灣文學史現場的關鍵時刻呢?也許他知道,也許不知道。而此時可以確知的是,這個決定的重要性,將在未來歲月裡愈加彰顯。


當我們身在歷史的第一現場但我們不知道

「臺灣作家手稿故事」是向陽的作家小傳,也是向陽的作家論,數說互動往來之際,同時爬梳作家其人文學道路裡的信念、精神、企圖、行動。今日我們無法預期五十年、一百年以後的臺灣文學史留下哪些名字,可是作家向陽、編輯向陽、學者向陽三位一體,以《寫意時代》為我們留存史料意義堅實的細緻記載。
當然必須承認,「細緻記載」一語或許會被視為美化說法,實則「臺灣作家手稿故事」裡許多小小事件枯燥無味,恐怕多數人感覺這瑣屑到不足為道。然而恰正是如此,當時光流逝,此類絲縷線索便會隨之迅速散逸,向陽的記述由此更顯重要,並且將在未來歲月裡向眾人揭示,那些不足為道的小小事件,都是關鍵的歷史現場。
單純將《寫意時代》視為貴重的第一手史料亦無不可,但本書意義的深遠之處,毋寧更是表現在一篇篇手稿故事宛如捕捉夜空裡的點點星光,向陽從而指出星與星的座標,化作可以辨識的星座圖像──仰賴向陽的手指比畫,彼時的臺灣文壇,詩人、小說家、評論家、出版家,以及他們目光所至的階級、民族、文化議題,也就在這裡點連上點,線接上線,以無數枝微末節共構臺灣文學風貌。

「臺灣作家手稿故事」使我聯想《蕭紅書簡》,甚至是《無法送達的遺書:記那些在恐怖年代失落的人》。
《蕭紅書簡》主要是以中國作家蕭紅(1911─1942)在1936年至1937年旅居日本期間寫給情人蕭軍的信件所構成,並在文革後經由蕭軍整理編注,留下1930年代蕭紅的時年紀事,以及1970年代蕭軍的回憶記述。
《無法送達的遺書:記那些在恐怖年代失落的人》乃臺灣1950年代與1960年代數名白色恐怖受難者們失落半個世紀的遺書,2011年「出土」後由文史領域研究者與創作者重新追索與訴說彼時彼人的諸多故事。
這裡提及的幾部作品,它們同樣是以原始手稿為主開展的一段生命故事,一段文史紀實。原始手稿作為第一手史料,作者其人自然至為重要,而後來之人以回顧目光釐清來龍去脈,所留下的記述又將再次成為新的第一手史料。彷彿亦步亦趨,其實無論先後,這全是歷史的第一現場,只因現實世界沒有緊湊的剪接,沒有懾人的聲響,所以我們渾然未覺。


不足為道的小小事件作為落紅春泥

且讓我再進一步談談史料、非虛構創作、虛構創作三者之間的關係吧。
根據上述所論,《寫意年代》在留存作家手稿這個層面上,可以說是保存第一手史料的行動實踐,而它自身作為一部非虛構創作,也再次成為新的第一手史料。那麼,在史料意義之外,在文史工作者之外,對於虛構創作者如歷史小說家而言,《寫意時代》以及後續所提的《蕭紅書簡》、《無法送達的遺書》是什麼樣的存在呢?

香港導演許鞍華2014年拍攝蕭紅的傳記電影《黃金時代》,《蕭紅書簡》所收錄的書信即為重要素材,片名亦來自蕭紅手書的句子:「這不就是我的黃金時代嗎?此刻。」
無論是小說、漫畫、電影,類型為傳記、歷史的虛構創作,第一手史料文獻是絕對必要的,然而未經梳理轉化的書信、手稿存在門檻,令人不易入門窺探天地,是《寫意年代》此類歷經一番工夫披沙揀金的非虛構創作,給人明確提供了一道方便之門。
以歷史小說創作為例,創作者如何描摹勾勒一個遠去的時代?需要的,即是歷史現場的諸多細節。而細節從何而來?便依靠諸多看似稀鬆平常、連當事人也不曾意識到其史料意義的那些手稿、書信、照片、口述與文字記載而來。
如果歷史是一座森林,林花謝了春紅,那些不足為道的小小事件,便其實都是落紅春泥。

就此而言,《寫意年代》這類非虛構創作,是出於自覺地收拾落紅春泥,使其發酵轉化為有機肥料的文學務農實踐,厚實了文學土壤。而它也是修行的法門,領人踏入歷史現場,若人有意精進修行,自然可在其中尋獲可循之跡,辨識世界樣貌之所以如此構成的絲絲縷縷。然而,這一切的前提,便是必須有人清晰地意識,並且指出人們正身處在歷史的第一現場。
如果你我做不到,沒關係,至少我們還有向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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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双子臉書貼文:「台灣並不存在」

文/楊双子 臉書貼文日期:2024.07.09 貼文連結